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先生驾鹤西去,回归道山。虽知这一天早晚会来到,但看到朋友发来的短信,我仍独自发呆,半天没回过神来。
王世襄先生已95岁高龄,福建人,但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走在街上就是一个北京老头。一直到前些年,老爷子走到哪儿都爱拎着一个自己编织的提篮,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大学者,完全一副老北京的派头。
王先生出身望族,父母两系皆为权门。那些年人们都很穷的时候,他嘴里常常冒出让我听着都瞠目结舌的事情。他说早年他读燕京大学(今北大)的时候,由于离家远,家里在学校旁为他租了个大院子,有中西厨子伺候,想吃中餐吃中餐,想吃西餐吃西餐。就这样,他还不好好读书,尽干养狗捉獾放鹰逮猫(兔子)之事了。所以他特瞧不起当时满街骑摩托车的小年轻,一见街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的摩托就说,这比骑马架鹰可土多了。
我和王先生认识是因为明式家具,那时王先生还住在北京东城区芳嘉园胡同一座深宅大院内。可惜此院今已不存,拆光盖了高楼,要不然可以建个名人故居,让喜欢明式家具的人有个凭吊之处,看看大家当年的生活状态。
那座大院是王家的祖产,可以隐约看出王家当年的风光。我第一次踏进王家大院时是一个晚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摸黑如同盲人。王先生住在内院尽东头的两间,其他房间均已被外人所占,他住的这两间,房矮屋深,潮湿阴冷。王先生披着一件棉袄,笑容可掬,让我坐在他那些名贵的明式家具上。我那时年轻,刚刚着迷古家具,没个深浅,这儿摸摸那儿弄弄的,也不知王先生心里是否厌烦。
今天已入藏上海博物馆的那批王先生收藏的着名明式家具,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参观欣赏,殊不知当年这些宝贝在王先生家的窘状。一腿三牙的黄花梨方桌用于切菜揉面,王先生在上面为自己也为客人做过多少次菜,无人可知。我清楚地记得王先生为我们炒菜起锅时的情形,叮当作响,菜未入口就涎水横溢。王先生是美食家,名副其实,不仅会吃还会亲自下厨,并能撰文评比美食的优劣。最逗的是有一次,一家美国大公司在王府饭店宴请王先生,他老人家自己在家先炒一菜,装入广口罐头瓶内,拎着去赴宴,并一路上对我说:“王府饭店的厨子不行,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那天在餐桌上,当王先生将自己炒的肉丝菠菜装入盘中时,满桌嘉宾鼓掌,啧啧称赞。我觉得客人只是出于礼貌,尤其美国人本来就爱赞美人,王先生却认真地说:“刚出锅时比这还好,这会儿塌秧了。”
每次和王先生吃饭都能听王先生讲关于吃的掌故,大多边吃边听边丢了,没记住几个。就是在乡下,吃农民做的饭食,王先生依然说好吃,实在不好吃时要上几份佐料,自己调制一下,顿时香气扑鼻。有一年陪王先生去山西闲逛,说闲逛还是有点儿目的,那时山西刚刚开始刮古董之风,当地并没人收藏,来的都是远道的人。山西人有贸易传统,当地农村许多人都以此为生,四处搜罗,就地变钱。我记得在平遥的一个村里,过一个小河一样的干沟,我到跟前都犹豫了一下,王先生健步如飞,45度陡坡一下一上,让小王先生40多岁的我汗颜不已。
那次,在一个农民家中,我拽了一下王先生的衣角,示意王先生看炕头上那本被农民翻得脏兮兮的大书——《明式家具珍赏》。王先生无动于衷,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一对乌木南官帽椅,悄悄和我口语:“少见!”奇怪的是那家主人一老一少,老头儿卧床不起,干咳不停,问他话没一句礼貌回答;少妇忙于做饭,刷锅点火,让屋内狼烟四起,我们只好悻悻离去。出了门,我安慰王先生说:“您那本书是全村最贵的书。”王先生却说:“这对乌木椅早看见就可入书。”
我想,那家农民至死也不会知道明式家具泰斗王世襄先生曾光临过他家,他们更想象不到他们赖以生存倒腾古董的皇皇巨着的作者竟是一位貌不惊人的老者,还和蔼得没啥脾气。
说王先生没脾气是他的脾气不显山水,王先生其实挺拧的。我们去的那个村叫后郭,家家户户都以倒腾古董为生,不必敲门,推门就是客人。记得有一家大门紧闭,犬吠如雷,王先生非要进去看看。我说不行,实际上一怕咬了王先生,二怕咬了我自己。可王先生从小养狗,丁点儿也不怕,非要进门瞅瞅,拉都拉不住。他对我说:“过去有坐狗的,就不怕这类瞎叫的狗。”我当时还纳闷什么叫“坐狗的”,后来才知道就是偷狗为生的人。
王先生满嘴净是土词,北京土话按说我也知道不少,但他老人家的土话都是土话加行话,多少有点儿行业黑话的意思。提笼架鸟,养个鸣虫什么的百姓的乐儿,正是他最大的乐儿。有一次我去王先生家里,正值冬天,天黑风紧,屋中虽有炉火,仍得穿棉衣棉裤。看得出来,王先生见下一代人很亲,尤其能聊点儿嘎杂子事的,他都喜欢。聊着聊着忽然听见他屋中有蟋蟀串鸣,透着一股野趣的亲切。循声望去,炉边一窝两排穿着棉衣的葫芦,煞为有趣。虽已夜深人静,王先生依旧兴致勃勃将所养鸣虫一一展示,这叫油葫芦,那是蛐蛐,叫起来高低尖团,睡觉不寂寞,完全一副孩童模样。
这时的王先生已是70多岁的高龄了,我那时还不足30岁,按旧时辈分,大我40岁以上可以按祖父论辈分了,因此不论我多能熬夜,一看亥时已过,便起身告退,王先生有时还意犹未尽,多有挽留。
历史翻篇儿太快,回忆起来都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由于酷爱古家具,结识了王先生,但见面聊的净是家长里短的平常事,聊专业都是一句半句的,全靠心领神会。那些日子,王先生给我的感觉是文物伤着他了,少说为佳。一进他家门的墙上贴着他亲笔写的告示,按上级指示,不给来人鉴定,免开尊口云云。我每次坐定都在心里仔细念一遍,顺便欣赏他老人家的书法。
王先生的字写得很好,功底很深。我带过几个朋友求过他的字,他都欣然提笔,我却没好意思要,原因是求字显得生分。王先生的大作《明式家具研究》出版后,我求王先生帮我题字留念,王先生提笔写下:未都先生有道雅鉴。行文亲切,毫无学者的架子,我当时惶恐至极,今日睹之,心中仍感慨无限。
我早年与王先生熟,从未想过能拥有他的藏品,他的许多藏品我都在他家不止一次地欣赏过,记得“犀皮漆”这一专业术语就是听他老人家讲的。王先生有一个明代犀皮漆圆盒,他每次拿出让我看时都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当时我连摸的勇气都没有。王先生告诉我,这个圆盒收入到《中国古代漆器》《中国美术全集》等着作中了,非常难得一见,一副炫耀的表情。2003年,王世襄先生的藏品《俪松居长物》专拍,我恭敬地将其收藏,至今在观复博物馆展出,算是对王先生的怀念。
睹物思人,王世襄先生已经作古,留给大众的是他等身的着作和他散落在博物馆和私人手中的藏品。我再一次感到,在文物面前,我们都是匆匆过客,只能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宝物总是聚聚散散的,古人说“水浮万物,玉石留止”。水就是时间,我们算是漂浮其上的万物;那玉石就是文物了,有着人类不具备的沉稳,有着人类羡慕的光泽。
(作者:马未都 来源:《人民文学》201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