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就在你身边

一天的功课结束了，进入梦乡之前我微微闭上眼睛，回顾当天做过的所有事情，疲惫的心喜忧参半。喜是因为顺利度过了一天，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失误；忧是因为无可奈何而又毫无作为地浪费了一天。

　　这些飞速流逝的日子不仅使我感到虚无，甚至还有种犯罪的感觉。内心深处有一种声音不断地在追问自己：张英姬为什么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张英姬来到这个世界都干了些什么？你接受宝贵的生命度过此生，临终之际你又能为这个世界留下哪怕如指甲大小的美好痕迹吗？
　　回想自己度过的很多日子，我吃惊地发现，每天都是到了时间便起床，像机器似的来到学校，像机器似的教书授课，又像机器似的参加会议，从早到晚与人讨论工作，夜晚来临便疲惫地睡去??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此千篇一律的生活为什么还会让人感到疲惫呢？总是被时间追逐，总是睡眠不足，总是急匆匆地备课，甚至不知道是用鼻子还是用嘴吃的饭，总是对学生怒目而视、横加指责，总是担心约定时间到了无法交稿，总是爱恨交织、哭哭笑笑，总是过着一成不变的戏剧性的日子。回头看看，岁月如流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便消失了。
　　昨天我又不得不熬了个通宵，因为今天早上必须交稿。近来母亲的听力下降得厉害，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而且六岁的小外甥又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结果我就因为太过吵闹而没能完成工作。
　　我带着烦躁的心情入睡，翻来覆去中错按了闹钟，最后又睡过了头。醒来看表，已经八点了。我还想赶去参加九点的会议，恐怕已经很晚了。刚想起床，无意间透过窗户看见隔壁院子里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吵架。
　　我轻轻地打开窗户向外张望，那对年轻夫妇站在院子中央，吵得正凶。院子里有很多用鹅卵石堆成的小塔，它们都是出自笃信佛教的婆婆之手。争吵中，年轻的妻子因气愤而推倒了其中的一座。
　　丈夫质问：“这是妈妈最喜欢的塔，你为什么非要把它推倒？”
　　妻子回答说：“我的裙角不小心碰着了，这么点儿失误你都要斤斤计较吗？”
　　虽然说年轻夫妻不懂事，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吵架，那么小的石塔只要三十分钟就重新堆好了，我一边想，一边急匆匆地做着上班的准备。
　　会议结束了，然而还有文件需要我紧急准备，几乎没有时间吃午饭。直到两点多钟，我才一边吃着从超市买回来的紫菜包饭，一边准备文件。这时，善美走了进来。善美是我的学生，最近经常来找我谈事情。每次我都很高兴，但是这次高兴不起来了。尽管如此，我总不能说请你下次再来吧，还是勉勉强强让她坐下了。
　　她因病休学一年，很难适应学校生活，现在即将毕业，自己还想继续学习，父母却要求她就业，而男朋友又承认自己有了新欢，等等。善美说得非常急切，而我满腹焦虑地吃着紫菜包饭，听若耳旁风。
　　突然，善美说道：“老师，这些日子我真的想死。”
　　“什么？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吗？”
　　善美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我也有些无动于衷。
　　“也没什么不能死。”
　　略作思忖，善美又补充说道：
　　“只要能去天堂。”
　　“什么？”
　　吃下去的紫菜包饭都堵在喉咙里了。“只要能去天堂??”这句话我觉得很有趣，也很新鲜。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听起来却显得很有逻辑，也很恰当。即便已经犯了很多的罪，但是只要还没有坠入地狱之火，只要还能去天堂，那么立刻结束现在的生活，马上就去天堂似乎也未尝不可。
　　尽管没有亲身去过天堂，然而奇怪的是只要提到天堂，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平坦而碧绿的原野上吹拂着清香的微风，盛开着美丽的鲜花。躺在草地上的人们穿着宽大舒适的白衣，终日聆听着天堂的音乐（好像还是用竖琴演奏的），品尝着美味的食物，啜饮着天国的饮料。当然也不需要奔波劳碌着工作。
　　因为不存在时间，所以也没有死的必要。因为不会死亡，当然也不用跟相爱的人分别。没有战争，没有疾病，也没有环境问题；没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没有会议，也没有必须批改的学生试卷。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憎恶、仇视和争执。
　　如果是在天堂的话，今天早晨的那对年轻夫妇也就不会打架了。甚至她的婆婆根本就不会怀着向往天堂的心理堆砌那些石塔了。因为佛陀和耶稣都成了邻居，只要你想敞开心扉，随时都可以去找他们聊天。
　　那该是多么美好、多么完美的生活。生活在这样的天堂里该有多么幸福啊！是的，如果谁能保证在我死亡的瞬间，天上会飞来长着翅膀的天使，带我飞向天堂，那么现在就死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善美走后，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犹太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美国作家，代表作有《傻瓜吉姆佩尔及其他故事》、《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卢布林的魔术师》等。—译注）有个短篇小说名叫《傻瓜的天堂》。小说的主人公阿特赛是富商的独生子，天性懒惰，特别讨厌工作和学习。他知道自己必须继承父亲的事业，感觉这简直比死还难受。
　　有一天，阿特赛听乳母说如果去了天堂，即使不工作也能天天吃喝玩乐，又听说人只有死后才能上天堂。他很想去天堂，于是就盼着自己快点儿死。他久久地躺在床上，纹丝不动。阿特赛的父母非常担忧，就去找智慧的医生商量，医生问明情况之后，给他们开了药方。
　　第二天醒来，阿特赛发现自己躺在装饰得非常美丽的房间里，旁边还有长着翅膀的天使（其实是他们家的仆人）正在等候自己醒来。“这是什么地方？”阿特赛问道。一位天使回答说：“这是天堂。”阿特赛为自己终于来到天堂而兴奋。每天都不用工作，也没有人在耳边唠叨，到了睡觉时间，天使们进来服侍他躺在温暖的床上。吃饭的时候，金银器皿盛着山珍海味端进房间。
　　过了几天，阿特赛说自己想吃新鲜出炉的面包、黄油和咖啡，但是天使回答说：“天堂里没有这些食物。”
　　阿特赛感到很失望，就问：“现在几点了？夜晚还是白天？”
　　天使回答说：“天堂里没有时间。”
　　阿特赛又问：“那我现在做什么？”
　　天使说：“天堂里没有要做的事。”
　　只有山珍海味，每天只是躺在床上睡觉，除此之外再也无事可做，阿特赛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迫切地想要做点儿什么。
　　不过，天使们只是一成不变地告诉他说：“天堂里没有做事的必要。”
　　已经在假天堂里过了一周时间的阿特赛终于忍受不了，大声喊道：
　　“这样简直没法活了！还不如死呢！”
　　“天堂里也没有死。”天使回答道。
　　到了第八天，阿特赛的父母让儿子重新回到了“人间”。七天的“天堂”体验让阿特赛完全变了个人。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活着这么有趣，这么美好。”
　　从此以后，阿特赛变成了努力工作、用心生活的人。
　　天堂，如果就是我想象中的地方，那么天堂里应该没有烦恼，没有憎恨，完美无瑕，从来没有坏事和悲伤。那里只有优秀的好人，不会批判和仇视他人，永远都只有仁慈、温暖的微笑，以及和蔼的话语。
　　这样的天堂，真的想立刻就去吗？这却值得好好思量。望着没有一场雷雨、不吹一丝强风的美丽平原，人们总是面带微笑，无论什么总是心想事成，一切都已完备，甚至没有“心想”的必要。如果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三天（地球上的概念），恐怕就足以令人窒息了。因为懂得仇恨的痛苦，所以宽容才更宝贵；因为存在死亡，所以生命才更可贵；因为有失恋的痛苦，所以爱才更珍贵；因为有了眼泪，所以笑脸才更美丽。正是因为每天的生活艰辛而且富有戏剧性，所以我们才会向往安定的生活，才会有希望和梦想。
　　今天又过去了，太阳就要落山了。看看窗外，隔壁的年轻夫妇正头挨着头哈哈大笑，仿佛在问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早晨倒塌的石塔已经重新堆好了。此时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不就正是天堂吗？没有人知道天堂到底什么样。尽管如此，我也不希望死后下地狱，而是希望能去天堂。然而在去天堂之前，最重要的事还是现在努力地活着。
　　此时此刻，我的书桌上堆满了必须校对的稿件和学生们的试卷，隔壁房间里的电视音量开得很大，母亲正在看电视剧，突然说道：“哎呀，厨房里什么东西煳了！”等了五年终于怀上第二个孩子的妹妹给丈夫打电话，聊着今天去做定期产检的事，蓦然惊醒：“天啊，我的汤！”飞快地冲向厨房。这时二楼的电话铃又响了。六岁的淘气鬼外甥就在我身边玩机器人，发出“滴滴嘟嘟”的奇怪声音。
　　我在想，这个瞬间才是值得祝福的时间，天堂就在身边，而不是在别处。

（作者：[韩]张英姬 沈 潼译    来源：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我的生命仅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