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年三十晚上开始下的。我和妻乘坐的大巴车一路慢行,回乡者一个个都从各自的城市站点下车,等到了我们所在的县城的车站时,车上就剩我们俩了。
那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劳碌了一年的人们此时早已进入梦乡,偶尔,未眠者燃放的焰火一遍遍腾空而起,灿烂的焰光与漫天的飞雪映照在一起,引发人无限的遐思。
我们下车时,偌大的车站已是空无一人。正想走着回去,只见车站广场的边上,有一个人披着雨衣,顶着大雪,俯着身子,吃力得推着一辆三轮车向我们走来。
蹬三轮车的,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诧异间,那人已到眼前,把雨衣、帽子掀了下来,我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岁月的风霜在她的脸上已刻下明显的痕迹。她看到我们憨憨地笑了起来:“走,我送你们回去,刚想回家,你们可是我最后一批客人啦。”
一路上我们攀谈起来。她说她是晚上八点多出来的,已经在风雪中忙活了近五个小时。
“都已经是大年初一了,怎么不在家团圆?家人呢?”
“儿子和他爸在北京打工,他们没买上火车票,说是初二到家,迟就迟两天吧,没事!”那女人还是憨憨地笑着。
“还有一个闺女,在南京上大学,今年大三了,寒假在那儿做家教,人家小孩不让走,硬是把她留下来过年。她打电话说要回来照顾我,我没让,我身体好着呢。我婆婆八十多了,平日里我一边蹬三轮,一边在家服侍她,今天一天我就挣了将近两百块!
“晚上吃完晚饭,本想歇歇,我一看雪下大了,车站连夜回来的人又多,出租车、三轮车都很少,人家肯定急着回家,哪个家里不盼啊。反正他爸他们也没回来,干脆就到车站搭客了,和人说说话,拉拉家常,心里挺敞亮的。”
那女人一口气跟我俩讲了许多,脸上依然堆着笑,言语间满是开朗豁达。下车的时候,她只收了我们两块钱,我们要多给,她坚决不让。说她好腿好脚,挣钱的机会多着呢,大过年的,不能多收人钱。临走前,还一个劲地送给我俩一大堆祝福的话。欷歔之间,我们回家了。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们夫妻俩从小区门口坐上了一辆三轮车,去参加一个宴会。巧的是,半路上又碰到了年三十夜里拉我们回家的那个女人。她正骑着三轮车拉着客人从旁经过,瞧见我们立即热情地打招呼。
“你们认识啊?”三轮车主很是好奇。于是,我们就把大年初一凌晨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唉,这个人命苦呢!”
三轮车车主的话令我们大吃一惊,细问之下,我们才知道那个女人的不幸家事。
原来,八年前的大年三十晚上,也是一个大雪天,她在北京打工的丈夫和儿子在返乡途中遭遇车祸,双双罹难。儿媳后来带着孙子和人跑了,至今下落不明。后来家里三代人相依为命,她一个人靠蹬三轮,一边侍奉着婆婆,一边供女儿上学。为了女儿不受罪,为了婆婆不伤心,她一直未嫁人。女儿很争气,最终考上了大学,年年获奖学金,平时还兼职家教贴补家用。
“她人缘好,心地善良,搭客从不多收一分钱,我们这圈子里的人知道她不容易,都让着她,尽量让她多挣几个,她倒好,排队总是排在后面,让别人先搭客走。
“想起来就为她难过,你知道她为什么每年三十都要到车站去搭客,一搭就到深更半夜?大伙说她每到这个时候就想念那死去的爷儿俩啊。。。。。。”
在我们周围,每天总有一些平凡而动人的故事发生,这些故事穿过城市喧嚣的天空,穿过功利纷争的灵魂,温暖着我们的记忆。
(作者:于兆文 来源:《散文选刊》2010年4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