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时,系里有位姓张的副教授,他早已退休,名气却很大。说来有意思,张老之所以很出名,并非因为取得过骄人的成就,反是源于他的失意。
那是在他即将退休的前几年,学院交给他一项科研任务,他带着自己的研究生一起搞。出人意料的是,这项本来并不被关注的科研竟获了大奖,学院给他开庆功会,还准备破格晋升他为教授。然而,他拒绝了,找到领导说:“由于本人忙于教学,这项科研实际上是由我的研究生全权负责的,主要成绩归功于他,请学院收回给我的一切荣誉。”领导很不高兴,劝道:“这事学院开会定下了,不好更改,你就别推了。”他坚决不同意。院方迫不得已,取消了原先的所有计划。凭借这项科研成果,张老的研究生机遇不断,保送博士,出国留学,回国后被一所大学高薪聘用,一步步都走上副校长的岗位……张老却再没有被重用过,直到退休仍是个副教授。毕业那年,我们慕名前去拜访他,他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招待大家。“您难道没后悔过吗?”席间有同学忍不住问。张老笑答:“都说人生要潇洒走一回,我只求坦荡走一回,我这辈子,虽然平庸,但活得心安,这足够了。”
反法西斯战争60周年时,美国媒体采访一位叫韦伯的二战老兵,他的回忆录曾被改编为电视剧本,但这一次,他揭露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诺曼底登陆后,韦伯身为连长,率部攻占一座德军的桥头堡,他一马当先,以血肉之身滚爆了碉堡前的地雷阵。所幸,他只被炸断一条腿,被战友救出后送回后方治疗。不久,国防部官员找到他说:“鉴于你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你将获得一枚荣誉勋章,由罗斯福总统亲自颁发。”韦伯彻夜未眠。过了三天,他打电话给国防部,说:“请收回我的荣誉勋章,因为我滚雷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而不是英勇地主动滚下去的。”国防部的官员劝他:“国会已经批准了,一切颁奖程序也已就绪,你还是咬定自己‘主动滚雷’吧,这样对谁都好。”韦伯坚定地说:“不,我的战友还在浴血奋战,我绝不能玷污了这一军人最高荣誉。”最终,这项荣誉颁给了另外一名排长,这名排长在战后成了国防部的一名高官。韦伯复员后,拖着一条伤腿,回到了乔治亚州的家乡,一生默默无闻。记者问韦伯:“如果您当初接受了荣誉勋章,这一生肯定大不一样,你感到遗憾吗?”韦伯回答:“如果我选择了勋章,每天都在别人崇敬的目光中羞愧地活着,那就不光是遗憾,还有煎熬。”停顿了片刻,他又补充说:“我这一生,有三天没睡好觉,就发生在我反复思考到底要不要领取勋章。我非常庆幸,最终做了正确的选择。”几年后,韦伯离开了人世,享年100岁,《纽约时报》刊载了他的几段回忆录,以示哀悼。
这两个故事,一个是我亲历的,一个是我听闻的,有很相近的地方,但并没引发我更多的思考。2010年5月,张副教授100岁生日,系里为他举办寿宴,我也回到母校祝寿。真没想到,他依然那么精神矍铄,有人笑问他有何长寿秘诀,他答了两个字:安宁。那一瞬间,我的脑海突然触发了一个关于生命的命题,幸福长寿最不可或缺的因素是什么?或许,正是内心的安宁与坦荡吧。古今中外,为了成功而违背良心或良知的人,位高权重也好,富可敌国也罢,内心的不安定会长期地蚕食那个被称为“生命”的东西。有时候,看似失意的人生,恰恰才是幸福充盈的。
(作者:朱晖 来源:《妇女》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