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那个梦想中无条件爱你,一直对你好,一直为你着想,一直不离不弃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一你相信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有真心无私对你好的人吗?起初,春鹿是相信的。她的闺密们个个都对她好。

那个梦想中无条件爱你,一直对你好,一直为你着想,一直不离不弃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一

你相信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有真心无私对你好的人吗?

起初,春鹿是相信的。

她的闺密们个个都对她好。她们爱她,关心她,听她说话,给她出主意,有好事从不忘了她。她们熟知春鹿的感情疾苦——又冷战了,又离家出走了,怎么又息事宁人了……春鹿的闺密们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只有女人,才有真正的友情。

春鹿和前男友试婚试了四年,他的事业没有半点起色,辞掉了工作,带着对这个社会的堂吉诃德式的懵懂,硬要去挖自己的第一桶金。第一桶金半个子儿没挖来,却默默地,培养出一个小三。

这些事情,春鹿按章回体的形式播讲,闺密们听得捶胸顿足,一致鼓励春鹿和人渣断绝往来。可是等春鹿真的搬出去后,闺密们又齐齐骂她是个废物。四年,虽没领证但等于事实婚姻,起码分一半的财产。

春鹿觉得她明白了这些女人。她们与她同年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找到男朋友也就没办法结婚,就是所谓的大龄剩女。当春鹿过上有固定伴侣的生活,开始跟她们不一样了的时候,她们酸楚地觉得被抛弃了。一个人有了男友,不管过得好不好,都会刺激到那些单身的,让她们不快乐。

以上,是关于闺密。话说回来,这个世界上,父母就一定会对我们无私、对我们无条件地好吗?春鹿还记得她和前男友分手不得不搬回自己家住的那几天,妈妈的脸色很难看。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提起昔日老同学,家有一子,事业有成,相貌堂堂。春鹿蠢蠢地问一句:“你是要把他介绍给我?”妈妈的脸色由难看转为发黑,“我说他,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同学的孩子都比你有出息!你的事天底下谁不知道,别让我丢脸了!”

春鹿工作在一间小型的玩具设计公司。从董事长到前台,每个人都和她关系不错。春鹿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像最无害无污染随时吐出清新氧气的植物一样。

知道春鹿失恋了,决定帮她介绍新男友。

介绍的一个,是他当年在驾校学车时认识的一位老友。大大夸赞他的朋友,末了还补充一句:“会拉手风琴呢!”之后,才说起他的妻子刚死,留下一个女儿,11岁了。春鹿沮丧地想,难道我已经沦落到要给别人续弦的份上了吗?

春鹿忽然发现在心里她其实很可怜,可怜得必须得有个男朋友才能结束人们对她的同情。上司有一次问春鹿:“听说你最近买了一套房子,买那么大干吗!150平方米,住着多凄凉。”

春鹿总算知道了,人和人,永远就是互相比较的关系。你一个独身女人住那么大房子,我是你的上司却只有小蜗居,这让我不舒服。

春鹿这样想的时候,后背冒出一串冷汗,啊,也许我真的已经开始变态了,开始这样偏执地理解人生、人际了。

二

每天上班,春鹿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画稿,中午在食堂假装开心地享用两菜一汤,下午再继续画稿。下了班,回到自己的新屋打开燃气灶,有时候她甚至孤独到不想吃饭。

春鹿决定做最后一搏,去旅行。独身女子去旅行,不外就是想找。春鹿在安徽爬完了,脚软得只得花100块让挑夫把她抬下来。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一个挡路,那人拿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喂,借过一下好吗?”春鹿说。回过头来,笑嘻嘻地招手让春鹿下来,把望远镜借给她看。春鹿早就看过那块巨石了,那个人笑笑说:“让你看的不是石头,你看那石头下面有两只小猴子,穿着情侣服呢。”春鹿拿过望远镜,果然看到一对猴子,身上各穿着一件黄色T恤,真奇怪,它们哪来的衣服?那个人又说,这儿猴子可野了,见什么抢什么,完全是匪类啊。喂,当心你的草帽啊!

正说到这儿,一阵风来,春鹿的草帽被吹下深深的山谷。

要是一个人发誓为了而出门旅行,那她多半是要铩羽而归的。春鹿在回程的飞机上睡着了,醒来看着舷窗外的云海,忧闷之感真是不请自来。回过头,旁边座位空了,原来是一对情侣要换位子坐一起。替换过来的男人看着眼熟,原来,是在上打过一次照面的那家伙。“你好啊,猴子先生。”“哈哈哈哈,草帽小姐。”“咱们还真有缘。”那人拿出相机,给春鹿翻看他拍的猴子,你要的话,回头MSN上发给你。

所以说,往往不是发生在旅行的过程中,而是在所有你意想不到的时候。

春鹿就这样和熊能联系上了,他们很快就恋爱了。

熊能这种老男人,坊间会有个学名叫“怪蜀黍”。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一个缺点,他不撒谎。要知道,撒谎是很累人的。比如,熊能说,我不能保证我和你恋爱就一定不会和别的女人有染。说完了他等着春鹿发怒,等她发完了,他接着说,世界上能做到完全的男人很少很少,这些男人有一部分还是因为有病。剩下的男人他们表现得只不过是学会了撒谎,男人,雄性动物,基因决定一切,没有几个做得到真正的老实。

春鹿把熊能的观点说给闺密们听,大家气得暴跳。此外熊能的缺点还有很多,比如,作为一个中年大叔,他有他的金钱观,去餐馆点菜,如果两个人吃两个菜刚刚好,他绝不会多点一个菜。去看电影,如果周末没有电影优惠券,他就一定等到周二的半价。此外,他还有一个阴魂不散的前女友,动不动管他借钱、借车。闺密们铁批这种人绝不适合春鹿。“你要找一个踏实的人”,“你怎么可以和这种流氓交往”,“你不要被他欺骗”⋯⋯

为什么我要让别人插手我的人生?为什么我要让别人在我的爱情上下筷子,乱扒拉?我的一生是我自己的,走好了走坏了,都跟别人没相干。我可以选择不和熊能在一起,但是如果终有一天我因为找不到你们说的那种踏实的、干净的、不骗人的男人而孤老终生的话,你们可以负责吗?

你要慢慢等啊,闺密中的一个语重心长地说。

春鹿把这些事情憋住,老奸巨猾的熊能自然是看出来了:说吧,你怎么了?他问春鹿。她如实答了,熊能只说一句话:“你可以相信她们的话,但是你也应该相信我的话。相信谁的,你自己选。”

春鹿决定相信熊能的话,就算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起码可以让她不孤独。在她难过和无助的时候,父母、闺密、同事,都只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看开点”,但是熊能会抱住她,那拥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人和人之间最深切的体谅。

当熊能第一次带她回家,指着四壁空空的房间让她尽情发挥的时候,她有点不知所措。他们交往一年了,他从没向她应承过什么,她也认命地觉得,这样轻轻松松做伴儿玩着,也挺好。而现在,他要她作为女主人来设计他的新房子。一年了,号称花心大王的他居然没有任何一次出轨,他觉得发生了奇迹,他很明确地感受到,这种忠实于一个女人的感觉其实很好。

此刻春鹿站在空白的房间的中央,窗外开始下雪。她呵气在窗玻璃上随意写下一句诗:“我亦飘零久。”熊能看着她,一句一句把那句诗补写完。直写到“留取心魂相守”,春鹿发现他哭了。他说:“你知道吗,在我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个女人,我在一个个女人之间飘零,虽然我拥有她们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亲密,我是最孤独的,身似浮尘……”他抹抹眼泪,抱住春鹿,“谢谢你让我认识你,我刚才想说的是,咱俩结婚吧,我会让你过得幸福。”

三

世界上,真正对我们好,无条件爱我们的人,到底是谁呢?是我们的伴侣吗?

如果我们不给伴侣自由,他也会走的吧。所以说,和伴侣的相处,也是一场交换,关于自由、关于温柔、关于智慧和爱的博弈。

春鹿至此已学会了和“怪蜀黍”的相处之道:她是他世界的庄子,无为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她越这样,他就越发要做她世界的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自结婚后,熊能比任何一个看上去很模范的模范丈夫都模范,因为从不撒谎,所以对春鹿的忠贞,是百分之百纯粹的忠贞。

闺密们听说春鹿结婚的消息后,有几个人开始积极相亲,有几个人开始出门找艳遇。同事们鼓动上司组织游,据说那把黄山锁真的可以带来上好的爱情运。妈妈不再黑着脸,动不动还跟老友夸赞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人真势利。

但春鹿原谅所有人。当这个时刻到来,她终于明白,那个人,那个梦想中无条件爱她,一直对她好,一直为她着想,一直不离不弃的那个人,是存在的。

那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邱冬梅摘自《女友·家园》

2010年第4期,意达图)

（字数:35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