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说,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十根手指像嫩葱,三寸金莲穿的是手工做的高底鞋。有时会说得多一点,就是对她当时的衣着补充一番,比如她的红嫁衣料子多么好,她乘坐的轿子是西关大街上有名的轿行里的
二说,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十根手指像嫩葱,三寸金莲穿的是手工做的高底鞋。
有时会说得多一点,就是对她当时的衣着补充一番,比如她的红嫁衣料子多么好,她乘坐的轿子是西关大街上有名的轿行里的轿子,她在走出轿子的时候,偷偷掀开红盖头偷看了她的女婿。
而我,总也想象不出二穿红嫁衣的模样,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她只穿黑衣服,扎黑头巾,穿黑鞋子。她的手也不像嫩葱,而是像枯枝,像风雪天里颤巍巍发抖的枯树枝。指关节处叠着又深又黑的褶皱,拿东西的时候,半僵硬地伸展。
只是她的很鲜亮,特别是在花开的季节里,染得鲜红油亮,像十颗红玛瑙。那漂亮的红色是二奶奶身上唯一美丽的色彩。那种色彩染在二奶奶的上,与黄昏里如血般的残阳和院子里那株只在傍晚开花的猩红的花十分相似,艳丽得寂寞,冷清,苍凉,还有些可怕。
“我爱种胭脂花”。春天,二奶奶总爱自言自语,踮着小脚拿着小铲子,在檐下那块并不适合种植的地面上刨土,十分认真地埋上胭脂花种子。而那些种子也从不辜负她,如期地在盛夏开花,一直到深秋。
红艳艳的胭脂花总是在百花凋残之后才开始凋谢,当瓦房顶成排的瓦松挂上霜花的时候,它残败的叶子里还会偶尔藏着那么零星的一朵两朵,露出一点醒目的红。在那个满是青砖灰瓦的小院里,猩红的胭脂花和的二奶奶是难得的风景。每到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胭脂花开始盛开,无所保留地绽放所有的花苞。这时候,全院子的风箱都拉起来了,炊烟袅袅。所以,胭脂花在我们的小院里,除了二奶奶叫它胭脂花,其余的人都叫它晚饭花。
晚饭花开了,二奶奶却不忙做晚饭,而是专心致志地采了花去染。胭脂花开的季节里,对二奶奶来说,采下花朵,用胭脂花鲜艳的汁液染红指甲比吃饭重要。的二奶奶,很容易让人想起“人”这个称谓。她的动作非常优雅:她先是洗了手,并不擦干,甩着手上的水珠儿,在花前蹲下,神情自然而忧郁。然后拿滴着水珠的指尖将整株花的花冠托起,脖子往后靠,眯起老花的眼睛细细地端详一阵。接着伸长脖子,把眼睛眯得更小一点,将鼻子凑近花朵,忘情地嗅一嗅。最后,才慢慢跷起兰花指掐上一朵,怜惜地塞进掌心,再掐第二朵,第三朵。我喜欢她的花,也喜欢看她,所以这种时候我总是站得离她很近,近得能清晰地看到她黑色的斜纹衣衫的衣领上洗得发白的布丝,能嗅到她的满头的白发上散发的皂荚的清香味,还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枯枝一般的手,竟然能跷成非常漂亮的兰花指。她细细地数着采下的花朵,十朵花,每晚只掐十朵花,就足够把十个指甲染一遍。她说,晚上染了指甲,夜里睡醒的时候,满屋子都会飘满花香,连梦都是香的。若是用胭脂花染了一个季节的指甲,这花香便能延续到冬季,即使白雪封了门子,十个手指头还是香的,花香四溢。
我们的小院是一个古老的小院,院墙上裸露的墙砖有明显的秦砖汉瓦的标记,证明着它的古老。二奶奶住在南屋里,那间屋子窗子很高很小,几乎不见光亮。门很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虽是夏天,黄昏里二奶奶出出进进的身影,依然会带出一种阴冷的凉气。
一个黄昏,院子里很静,静得出奇,几家人的风箱很奇怪地在那个傍晚没有拉响,院子上空也没有炊烟。正在这个时候,二奶奶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她该采花了。她依然是黑衣黑裤,从那扇黑井一样的门里走出来。那天是个火烧云,残阳如血,我独自站在寂静的院落里,忽然间感觉一丝莫名的恐惧,感觉二奶奶像是从某个洞穴里走出来的怪人。而她那间屋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洞穴。
我几乎是打着哆嗦问二奶奶说,奶奶,你一个人不怕吗?
我的表达并不到位,但二奶奶却明白我说什么。她先是很平静地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摇头,再然后慢慢伸出双手,认真看她的十个,像是对着指甲说话。她说,怕?不怕。她说她在这间屋子里住了60年了,没什么怕的了。她说,一直住下去,她会成仙的。她说将来做了仙女,她就做胭脂花仙子,穿戴像胭脂花一样鲜亮的衣服,搽像胭脂花一样鲜亮的脂粉,那时候就会满身都是胭脂花的香味儿。她说做了仙女,就能飞出家门,飞上天去,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想飞哪里就飞哪里。
后来我听大人们说,二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就住这里,开始是和女婿一起住,因为女婿大她40多岁,刚脱下红嫁衣便只准她穿黑色的衣服,不许她搽胭脂,不许她和人说笑,不许她走出大门。3年后,老女婿过世。那年她19岁。但还有公婆,公婆看她看得更紧。后来公婆过世了,她依旧住在这里,而且依旧只穿黑衣黑裤,她已经习惯了。
忽然,二奶奶半眯着眼睛笑了,眼神很深,嘴角的笑却很浅。笑得很神经质。她对我说,我爱种胭脂花,你看看,奶奶的指甲每年都染得很红,几十年没间断过,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
她将那十个鲜红的伸到我的眼前。它们紧紧地攥在一起,像一堆小火苗,在她黑衣黑裤一片黑色的背景上燃烧。而她那双枯枝般的手指,却不住颤抖。
黑衣黑裤,红色的指甲,如血的残阳,洞穴一样的南屋,二奶奶神经质的笑容,院里奇怪的寂静。无论二奶奶表情如何平静,那个黄昏,我依然满怀恐惧。
我固执的恐惧让二奶奶很失望。她转过身,默默地审视着自己鲜红的指甲,步履艰难地踮着小脚,再次在那株盛开的胭脂花旁边蹲下。一朵,两朵,她数着,摘下花朵。我明白,那晚二奶奶摘花的时候,她是恍惚的。因为摘花前,她忘记了洗手。
就在那个夏天,二奶奶病重。她临终前,我第一次随大人们走进了她那间洞穴般的屋子。她躺在一张古老的雕花床上,光线微弱,被褥潮湿,但她表情安详。她让来看她的邻居把蜡烛点上,把屋子里照得通明。然后让人帮她从一个很深的箱子里找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打开,她说,那里边有一件她绣好的胭脂色兜肚,找出来给她穿上,她会成仙的。那个兜肚上,绣满了胭脂花。(字数:24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