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父亲

我常说我的父亲是农民,实际上他有时候并不是地道的农民。父亲很小就失去了依靠,十来岁就给富有人家当放牛娃,后来跟一位裁缝师傅进婺源山区学了手艺。合作化运动期间,乡长点着父亲的名字不让他去外

我常说我的是,实际上他有时候并不是地道的农民。很小就失去了依靠,十来岁就给富有人家当放牛娃,后来跟一位裁缝师傅进婺源山区学了手艺。合作化运动期间,乡长点着的名字不让他去外地谋生。父亲因此成为政府随意调遣的劳力,在我们家乡非常有名的张岭水库和南浔铁路(即今天南昌至九江之铁路)的工地上度过了年轻的岁月。形势有了变化之后,父亲才重新操起了他的老行当,此后大半辈子都以裁缝为业,靠此养大了六个。他是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好裁缝师傅。

1981年分田到户的时候,家里需要一个种田人。那时大哥在公社的农机厂做,我刚刚大专毕业分配到县城中学教书,弟弟妹妹在上中小学,只有二哥刚从部队退役回家,虽在种田却不太安心。父亲不想把家里的责任田交给二哥,父亲说,他是读过书的人,还要找机会奔前途。于是父亲自己改行当了农民。那年父亲50岁,农村人到了50岁一般都被看做老人,父亲却以老年之身重新学习世界上最艰苦的行当,当然要比别人加倍吃苦才行。

我知道父亲的动力在哪里,那就是让儿子摆脱当农民的命运,成为体面的人。父亲吃苦一生,唯一的目的就在这里。为了让们有前途,他拼尽全力给送书。我初中毕业那年,二哥已经高中毕业了。一位当的朋友对父亲说,就算能轮到你家人读大学,推荐了一个也就了不起,还要读那么多高中干吗?可父亲还是让我升了高中。父亲说,他在婺源山区做裁缝时,曾有军队拉他入伙,可他想自己只字不识,入伙只能当炮灰,终于没去。父亲还说,土改的时候,一位到村里来开会,很神气地呵斥这些农人。父亲在会上对一件事提出了一点看法,那位准备将这看法记下来,拿着笔问父亲的名字。父亲说自己的名字叫响亮,干部用笔试了几下,却不敢写下去,抬起头问哪个响字。一位农民没好气地说,还有哪个响,就是罄里哐啷响的响。干部愣了老半天,那笔就是没法往纸上写,此后他就瘪下去了,再也不敢大声训人。

我在县城教书的那些年,做梦都想去外面开开眼界。可我因长期带着弟弟在身边念书,那么一点工资,总是入不敷出,无法向外求发展。记得20世纪80年代中期学术界兴起文化讨论热那阵,武汉有个地方利用暑期办一个文化讲习班,那么多受我仰慕的著名学者参加讲学。办班者给我寄来一张通知,可我别说交学费,连旅费也拿不出来。在家陪父亲干农活时,我谈到这件事,父亲很认真地说,对学习有益的事,你还是想法去吧,哪怕是卖屋也值得。我当时感到十分震惊,没想到父亲对一个已经大专毕业捧上了铁饭碗的儿子,还有这样的栽培意识和付出心态。从此我对父亲分外尊敬,这种尊敬远远超过了伦理感情的范围,这是对一个有稳定的志向、有铁一般坚定的牺牲精神的穷人所能产生的最高敬意。

由于我担负了给弟弟送书的担子,父亲总觉得对不起我似的。我每次回家,父亲都流露出内疚感。我买点东西回家给父亲,父亲总是跟一样,再三再四地叫我下回别买。有一次,我带了一串香蕉回家,父亲一边吃,一边做出很不喜欢的样子。我临走时,父亲母亲一起对我说,那香蕉确实太难吃,以后千万别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太不值了。我以为他们真的不喜欢,此后再也没买过香蕉回家。可是,十几年后,我们家的经济困境有所缓解,有一次父亲母亲吃弟弟买来的香蕉,吃得那么开心,我一直暗自看着他们吃,难过得快要流下泪来。去年夏天,我从上海给父亲带来一双皮凉鞋,父亲不屑地说,这东西有什么好,我不穿。此后果然不穿,还天天说那是白费钱。妹妹从旁说,人家买了你就穿吧,也是一份心意呢,干吗天天说不喜欢。父亲悄悄对妹妹说,要是说了好,他以后老要买这些东西来,他哪有钱老买这些。

我就业以后,交的朋友都是读书人。每位朋友都有一位有身份的父亲,没发现哪位朋友像我一样是文盲父亲的儿子。可我从来没有因父亲是文盲和农民而自卑过。我总是把“我是农民的儿子”挂在嘴边,其中既表明了我所受的局限,也深蕴着内在的骄傲。父亲生性耿直,出言直率,从不知讨好人,一直在孤立无援中独自苦斗,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尊重与帮助。他从小少受温爱,从不奢望分外的享受。进入暮年,还处处为子女们着想。他奉献给予女的是全部生命,可子女们连指缝里的遗漏也不愿漏给他一点,仅仅按天伦之义给了老人家一口饭吃,他就心满意足,老觉得比那些被子女遗弃在饥寒交迫中的乡下老人幸福千百倍。父亲虽然非常思念出外的子女,却总是叫我不方便就别回家,他怕我为路费发愁。有一年我在外地过年,给父亲寄去300元钱。可正月开学时,父亲托人带给我600元,嘱我少打工,多念书。

父亲一生毫无建树,好像可以说碌碌无为,可他用每天几毛钱的收入、用跛着腿挑回家来的粮食养大了六个子女,并给每个子女提供了尽可能多的受教育机会。父亲的子女没有一个陷在农活里,他们个个活得比父亲体面,个个过上了比贫苦农民舒适一点的日子。他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总有几个朋友给他们点个头、握下手之类。父亲自己则永远是穷山沟里草民群中最不体面最没人放在眼里的草民。

也许正是这种卑屈的命运激发了他内心对文化的向往、对尊严的渴望。父亲像那些真正有出息的人一样,最懂得做人的光荣与高贵。父亲以一生的挣扎与牺牲,为自己造就了一颗顽强吃苦、从容受难的灵魂。我不但庆幸父亲在极度艰苦中给了我上学的机会,更感激父亲传给了我不屈的灵魂。

我永远会为父亲骄傲,可我看来我很难有能力好好报答父亲。我唯一的希望是做一个有出息的读书人,好让父亲能够为我骄傲,我相信这也是父亲最渴望得到的报答。(字数:22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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