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从一台收录机说起。我在地区中师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除了教书,还捎带着保管学校唯一的一台收录机。放寒假时,学校为了安全的原因,让我把宝贝带回家去保管。转眼到了大年三十,
事情要从一台说起。
我在地区中师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除了教书,还捎带着保管学校唯一的一台。
放寒假时,学校为了安全的原因,让我把宝贝带回家去保管。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除夕之夜,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我们的村庄。家家窗前点上了灯笼,在那些贴着窗花和对联的土窑洞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八碗”。说是八碗,实际上主要是把各种形状和式样的肥肉块装在八个碗中。农村人虽然富了,但吃肉还没有到城里人挑肥拣瘦的程度。他们的肠胃仍需要油水。吃了一大碗肥肉,用袄袖子抹了抹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拿起旱烟锅,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自个儿笑眯眯地抽起了烟。
此刻,外面已经是一片爆竹连天了。弟妹们迫不及待地跑到邻家找小伙伴们放炮去了,母亲颠着小脚到隔壁窑洞准备明早上的饺子馅。一霎时,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
舒服地吐纳着烟雾,对我说:“把你那个唱歌匣子拿出来,咱今晚上好好听一听。”他安逸地仰靠在铺盖卷上,一副养尊处优的架势。我赶忙取出,放他老人家爱听的韩起祥说书。父亲半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用手悠闲地捋着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每当听到绝妙之处,就忍不住张开没门牙的嘴嘻嘻地笑个不停。这时候,韩起祥的书正说到了热闹处,急争的嗓音和繁密的三弦呱嗒板声响成一片,好像一把铲子正在烧红的铁锅里飞快地搅动着爆炒的豆子。我父亲的情绪也高涨到了极点,他竟然也用陕北土话跟着老韩嚷嚷起来,手舞足蹈。
看着父亲得意忘形地又说又唱,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用这台收录机录下父亲的一段声音呢?这样在他故世以后,我们这些后辈人不仅能从相片上看见他的容貌,而且也能在收录机里听见他的声音哩。等韩起祥一说完,我就对父亲说:“爸,干脆让我把你的声音也录下来。”“我的声音?”“嗯。”“能录下来呢?”“能。”我换了一盒空磁带,按了一下键钮,对他说:“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先随便说一句什么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连连摆着手,说:“我不会说!我不会说!”我很快卡住机关,然后放给他听。录音机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我不会说!我不会说!”父亲吃惊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声音吗?”父亲显然对这事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跃跃欲试,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格外紧张地把腰板往直挺了挺,像要进行什么隆重仪式似的,两只手把头上的毡帽扶端正,庄严地咳嗽了一声。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红着脸问我:“我说什么哩?”我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你随便说什么都行。比如说你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哈呀,这怎么说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对了,我记起了,咱往下说……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过年哩……我这样说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给咱往下说……提起那年头,真叫人没法说。冬天的时候,公社把各大队抽来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像兵一样分成班、排、连,白天大干,晚上夜战,连轴转到了年底,还不放假,到过年的前一天,公社书记宣布说,要过革命化春节,过年不放假了。大家一听都炸了,大年三十早晨,所有的民工都跑光了。我起先还不敢跑,后来见众人都跑开了,我也就跑回来了。不知你还记得不?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时,你们母子几个围着一块烂被子,坐在炕上哭鼻子哩。看了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哭什么哩?那年头,全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过年要甚没甚,咱家里就更不能提了。旁人家好歹都还割了几斤肉,咱们家我没回来,连一点儿肉皮都没有。你大概记得私人不准养猪,集体养的猪又不能杀,要交给公家。那时候,队里养几头猪卖给公家再给发点肉票,到一家头上,也就那么几斤。咱家的几斤肉票早让你舅舅拿去给儿子办喜事去了。再说,就是有肉票,你们母子手里也没一分钱呀!当时,我折转身就往县城跑。
我没敢在你们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几回,心疼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这就要过年呀,连点肉都吃不上。我恨自己,一个男人,就这么无能啊!我当时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抢也要抢回几斤肉来。进了县城,已经到了中午,我赶忙跑到了肉食,一看,门关得死死的。唉,今天过年,人家早下班了。
这下可没指望了,我长叹了一口气,抱住头蹲在了面前的石台子上,真想放开声哭一场。
蹲了半天,心想,哭顶个屁,干脆,让我看看后门上有没有人。我来到后门上,门也关着,不过听见里面有人咳嗽。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冒出了个好主意,我想,如果我说我是县委书记的,他们的人还敢不卖给我肉吗?那时候咱县上的书记叫什么名字来?冯国斌?对,就叫个冯国斌。可当时我不知道他的大号,只知道冯书记姓冯。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敲开了肉食门市部的后门。门先是开了一条缝,露出一颗胖头。还没等胖头开口,我就忙开口说,是县上冯书记的。胖头问什么事?我对他说,冯书记让你们割几斤肉。他打量了我半天,有点相信了。大干部大都不是穷人出身吗?他们也许少不了会有几个穷的。胖头便不说什么了,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了。
他把我直接领到肉库里。哈呀,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见肉库里码着一人多高的猪肉,都是最肥的。这胖头问我要几斤?我慌忙从怀里掏出了全部的钱——共四块。我问他一斤多少价钱?他说八毛钱一斤。我说,那就割五斤吧。不过,我当时心里暗暗叫苦:我原来只想割上二斤肉,够你们母子几个吃一顿就行了。我不准备吃,因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灶上吃过两顿肉,可你们母子一年几乎没喝一口肉腥汤哩。我想余下两块多钱,给你妈买一块羊肚子毛巾——她头上那块毛巾已经包了两年,又脏又烂,再给你们几个娃娃买些鞭炮。吃肉放炮,这才算过年呀。可眼下我想,一个县委书记的亲戚走一回后门,怎能只割二斤肉呢?我就只好咬咬牙把四都破费了。我虽然这样大手大脚地把四都花了,但那个胖干部却明显地在嘲笑冯书记的这个穷酸亲戚。他当然没说,我是从他脸上看出来的。但不管怎样,我总算割到了肉,而且是一块上好的刀口肉啊!我走到街上,高兴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正在街上往回走,一个叫花子拦住了我的路。我仔细一看,原来是高家村的高五,和我一起当民工的。他老婆有病,他本人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高五穿一身开花棉袄,腰里束一根烂麻绳,当街挡住我,问我在什么地方割了这么一块好肉?我没敢跟他实说,我怕他知道了,也去冒充县委书记的亲戚。这还了得?叫公安局查出来,恐怕要坐班房哩!我就给他撒谎说,我的肉是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的。高五忙问我,那个外地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脸哭相对我说,前几天公家卖肉时,他手里一分钱也没有。直到今天早上才向别人借了几个钱,可现在又连一点肉也买不到了。他说大人怎样也可以,可娃娃们不行—呀,大哭小叫的……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这块肉,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呢?我可怜他,但又合不得把这么肥的肉分给他。我对他说这肉是高价买的。他忙问多少钱一斤?我随口说一块六毛钱一斤。不料高五说一块六就一块六,你给我分上二斤!我的心眼开始活动了,心想,当初我也就只想买二斤肉,现在还不如给他分上二斤呢。拿这钱,我就可以给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买点过年的礼物了。这买卖当然是合算的。我迟疑了一下,对他说,那好,咱两个一劈两半,可怜的高五一脸愁相顿时换成了笑脸。
就这样,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的便宜。好,我来时拿四块钱,现在还是四块钱,可手里却提了二斤半的一条子肥肉。这肉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捡的。好运气!
我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了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又给你们几个馋嘴买了几颗洋糖……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赶,一路跑,一路咧开嘴笑。嘿嘿,我自个儿都听见我笑出了声。如果不是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直叫唤,说不定还会高兴得唱它一段小曲哩……你不是叫我说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真的,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比这一天再高兴不过了……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心情沉重地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此刻,晴朗的夜星光灿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互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远处传来密集的锣鼓声和丝弦声,夹杂着孩子们欢乐的笑闹声。村庄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
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和平的硝烟,此刻这一切景象给我的心灵带来了无限的温馨和慰藉……
(赵宇晴摘自《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字数:348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