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天,我在南京。那时我高三刚毕业,想利用暑期的时间做兼职,从网上抄下三十多个青年旅舍的邮箱地址,然后把自己的简历发过去。简历是这样写的:我刚高三毕业,是男生。英语口语一般,但进行简单的
2008年夏天,我在。那时我高三刚毕业,想利用暑期的时间做兼职,从网上抄下三十多个青年的邮箱地址,然后把自己的简历发过去。简历是这样写的:我刚高三毕业,是男生。英语口语一般,但进行简单的交流没有问题。热爱旅行。对工资没有要求,但要求包食宿。
三十多封简历发出去后,一连过了两天,都没有收到一点儿回音。直到第三天,终于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喂,你好,我是青年的。”
我欣喜若狂,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个女孩告诉我,她们刚好缺一个人,一个做前台的男生因为暑期要回老家,问我能不能顶替他的工作。但是工作很辛苦,都是夜班。
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那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明天……明天就可以啊。”
当天晚上,我就收拾好行李,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带着对于陌生城市的兴奋感,那个晚上,我只睡了三个小时。早晨一醒来,我就抓起行李去了火车站。
那是一间很小的青年旅舍,坐落在南京的秦淮河边。这间小小的青年旅舍,只有几个员工。老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伯,我们都叫他王叔,他是南京本地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大家称呼她李,也是南京人,她负责员工的餐食。还有玉姐,大学毕业,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四年了,她算是总管。接下来就是几个前台。属于流动人员,基本上都是来这里做兼职的大学生。
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走。他是南广学院学传媒的大学生,平常都在这里做兼职。现在暑假了,他要回家看父母。他带我几天,把我训练好之后就准备离开了。我的工作,和他一样,也是做前台。包括登记入住、住客咨询、接电话,甚至修房间里的空调,都是我的工作范围。
一个星期,要工作三个晚班,从下午5点一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15个小时的薪水是60块钱。
他教了我很多零碎事情。算账听起来很简单,可是我却怎么也算不清楚,每次算出来的数字都不一样。登记住客信息听起来也是谁都会做的事情,可我总是不是忘了收押金,就是忘了扫描身份证。
从下午5点开始,我们就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直到凌晨才空闲下来。
李的厨艺还不错,只是基本上都是素菜,最多只有一道荤菜。荤菜里肉也少得可怜,而那几块肉,大家好像都不太好意思去夹,我是刚来的,更不好意思了。
王叔是我的老板,样子很和蔼,对客人也很好很热情。但是,过了几天,我就发现,他其实是一个非常节约的人,那种节约,甚至已经到了吝啬的地步。
南京的夏天非常热,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大火炉。但旅舍客厅里的两个柜式空调似乎从来都没有打开过。而且,他还规定员工宿舍里的空调晚上7点才可以开。
我的宿舍就在旅舍里面,在一楼。没有窗户,而且因为很多人要进出,那扇木门的锁索性被拆了。拥挤的房间里,放着三张高低床,住着六个人,我、李奶奶、玉姐、,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大妈。真所谓男女老幼老少同堂了。
还有一张床,我刚到的那几天,一直是空着的。我问:“那是谁住的?”雪糕说:“是一个大学生,如果上班就会住进来。”
那个大学生叫亮亮,大学刚毕业,好像要准备考研。平常都住在学校里,只是到了工作的那几天才会睡在旅舍里。有一次深夜,大厅里都没有客人了,我看到他在用前台的电脑上网,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他在上求职网。
我说:“你要找工作?”
他转过头,看到我,突然变得很不开心,“啪”的一声就把网页关掉了,也不和我说话。确实是个奇怪的家伙,我和雪糕都很难和他亲近。
但是李奶奶最喜欢他,他不在的时候,总是唠叨。亮亮有多乖,做事有多勤快。
雪糕听到这些唠叨的时候,总是会不太自在地朝我使使眼色。他说李奶奶不喜欢他,总是给王叔打小报告,说他做得不好的地方。其实我觉得,李奶奶应该也很不喜欢我吧,她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就不屑地用南京口音的普通话对王叔说:“这孩子看起来太小了,会做事吗?”
李奶奶在旅舍里养了一只肥猫。有一次,我看到猫咪身上有一个被擦伤的伤口,就拿出红药水给它涂。李奶奶看到了,大声地呵斥住我。狠狠地瞪着我,“你给它涂药水,它等下舔伤口怎么办?你要毒死它吗?”我觉得有点儿委屈,把药水往柜台里一丢,不耐烦地说了句:“那我不涂好了。”她听到了我的埋怨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倒是那个打扫卫生的大妈,看到后走了过来,小声地对我说:“老太婆的脾气是这样的,你忍着点儿,不要和她计较。”看来她也经常被李奶奶埋怨。
在这个旅舍里,除了雪糕,和我最谈得来的,可能就是玉姐了。她去过很多城市,做过很多工作,对人也很耐心。她的薪水其实并不比我们多很多,问她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她笑笑,说现在社会竞争太大,这里包吃包住,挺好的。
几天后,雪糕要回家了。那天,他领到了薪水,很开心地请我吃饭。我兴高采烈地就和他去了新街口,他在商场里给他爸妈买了礼物。他很开心,说那是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给父母买礼物。
后来,雪糕走的那天早晨,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他和玉姐说话。
“麻烦你以后多照顾照顾他,他还是个高中生,什么都不懂。”那关切的话语,对我而言,却像是在侮辱我。我听完就默默走回了房间。
雪糕走后,我便一个人上班。工作还是和以前一样,坐在前台,有旅客来了就帮他们登记入住。不断地接电话,“喂,你好,这里是青年旅舍。”“不好意思,今天已经没有标准间了,只有床位了。”“嗯,好,我已经帮您预订了,到时候凭着您的身份证就可以入住了。”……每个晚上,都重复着这些话,却没有感到过厌倦。
住青旅的,几乎都是背包客,他们背着大大的行囊,钱很少,梦想很多。他们从世界各地过来,住在这个小小的旅舍里,共用着一个小小的房间。晚上,他们坐在旅舍的客厅里,喝啤酒、聊天,我喜欢坐在前台,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等到凌晨一点多,客厅里的客人基本上散尽了,我就关好大门,锁好抽屉,把客厅里的电灯都关掉。这个时候,我可以躺在沙发上,小睡一会儿。
辛苦地通宵工作,还是出了差错。有一天早晨,和玉姐交班,在核对账目的时候,发现少了两百块。算了好几遍,还是少两百块。没办法,只有自己掏出两百块补上。可是,我也没有两百块钱啊,只能先记在账上,从后面的工资里扣了。
旅舍里有一台咖啡机。如果旅客要喝咖啡,前台就给他们磨。那咖啡豆一般般,却要10块钱一杯。除了一些鬼佬,很少会有人点旅舍的咖啡。
一天晚上,旅舍里来了三个毕业旅行的大学生。我和他们在大厅里聊得很开心,一直聊到凌晨。他们点了咖啡,在大厅里面喝。最后结账的时候,他们付钱给我,我一开心,就摆摆手说:“不用啦,我请你们!”
本来想算啦,如果不记到账上老板也不会发现。后来作了很大的思想斗争,还是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30块钱加到营业额里。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我领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份工资,860块。
王叔数钱的时候,我的心怦怦地跳,大气都不敢出。他点好钱,把钱递给我。我接过钱,手还有一点儿颤抖。
我连午饭都没有吃,就兴奋地拿着钱坐公交车去商场里,打算给爸妈买礼物。在公交车上,我还在想,到底买什么呢?我越想越兴奋。但是,等下了公交车,我的手一摸口袋——钱包没了!
我愣愣地站在车站里,站了好久,才万念俱灰地走回旅舍。走到了阳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骂,越哭越伤心。
李奶奶看到我,就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钱被偷光了。”她说:“在哪里被偷的啊?”我没有回应她,又捂着脸哭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完蛋了,现在连回家的钱都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叔走了过来,说:“走,我带你去报案。”于是我就跟着他去了派出所,做完笔录后,走出派出所,王叔突然说:“你等一下。”然后,他走进了一家饭店旁边的火车票代售点。
他买了一张第二天回杭州的动车票给我,然后说:“你先回家再说,不要着急。”
他又带着我去了一家咸水鸭店,买了一只咸水鸭给我。“你先放心回家,派出所这边一有消息我就会打电话给你的。”他边走边说着。就这样,落魄的少年,提着一只咸水鸭,回家了。
我上大一那年,有一个朋友要去南京旅行,让我帮他预订青旅。我答应了,于是把电话打了过去。“喂,你好,这里是夫子庙青年旅舍。”
“喂……”话才刚说出口,就莫名地哽咽住了。
“喂,你好,喂?还在吗?”
“在在,不好意思……我想预订后天的一个床位……”
我们讲完,挂了电话。突然,我脑中浮现出了一个画面:一个瘦小的男生,穿着背心坐在前台,左手抓着话筒讲电话,右手拿着一张报纸使劲地扇着。南京的夏天,气温逼近40度,窗外的秦淮河似乎都泛起了蒸汽。梧桐树上的蝉鸣,一层又一层地在城市上空回响。那个男生,是18岁的我吗?想着想着,就湿了眼眶。
(吕强摘自《最小说》2010年第9期)(字数:278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