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所有的沙都被风吹散。
莫高窟是沙堆前面的一排丘陵般的砂岩,挡住了滚滚流沙。在砂岩上开凿了一排排洞窟,里面供奉着赞美佛陀以及其他无数神祇的塑像、彩绘、经书。
沙漠环绕着敦煌,就像一种迷恋。
自开凿以来,这些窟已经存在了1000年以上,灰黄色的沙粒依然堆积在那儿,无法计数。在敦煌天空的热光下乍见这些洞窟,人不由得会双膝发软,如果有人毫无来由地朝着它们跪下去,也很自然,这并不一定是宗教狂热引起的生理反应,这地方太神奇了,滚滚流沙忽然在大漠上停下来,凝固成坚岩,裹挟出幽秘的洞穴,在盲者眼眶般深邃的黑暗里,五色从枯沙中溢出,立地成佛。
就宗教来说,莫高窟并非圣地,它不是佛教的圣地,不过是沙漠中的一处航标,供奉着保佑旅人平安的神祇。
朝拜者像狂沙般滚滚而来,又像沙一样消失。
他们来敦煌干什么,烧香吗?敦煌研究院禁止在这里烧香。敦煌的佛爷如今也没有香火旺盛、有求必应的名声,但一听到这个名词——敦煌,就蒙召似的来了。这个圣地圣在哪里?
现代的人们不像旧时代的那么封闭,闭关锁国的门已经一道道被打开,人们见识过各种古代圣地——金字塔、科隆大教堂、希腊的神庙、玛雅人的祭坛、吴哥窟、英国人的巨石阵、哭墙……或者现代主义的圣地——埃菲尔铁塔、纽约帝国大厦、蓬皮杜中心……莫高窟极不显眼,没高出世界一寸,深陷于大地的黑暗中。要不是人流滚滚,粗心些的旅行者大概都会漠视它,就像漠视沙漠本身。几排参差不齐的洞穴,害怕似的,藏在土黄色的砂岩上,犹如原始人的寓所。砂岩前面立着一个简朴的木质牌坊,穿过这个牌坊,就进入莫高窟了。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被瞻仰的圣地,它其实从来也没有被作为一个纪念碑或者祭坛来建造。人们创造它,只是出于朴素虔诚的信仰甚至迷信,他们得找个地方来表达自己的诚意、迷狂。莫高窟起源于一个传说,说是有位僧人曾在此地见到金光在砂岩上一闪,这就是佛陀的启示。更现实的理由恐怕还是莫高窟前的那条神秘之河,它带来了水,生命得以存在。即使超越如佛陀者,也是从水开始,后觉悟于菩提树下。如果没有水,这地球至今也就像月球一样,寸草不生,更不会有什么宗教了。
我们跟着讲解员——一位戴眼镜的姑娘,她似乎与过去在洞窟里面忙活的匠人有某种亲缘关系,似乎我们是乘着那些隋末或者晚唐的大匠休息的当儿,溜进他们的工作室。她拿着一大串钥匙,只要把其中一把插进锁孔向右一拧,我们即刻就跨进唐去。这个唐与书本上的唐不同,与博物馆里的唐不同,这个唐是唐的作坊、工作室,不朽之作得以诞生的原址、摇篮、产床。匠人们就在这里面捏泥巴、润笔、调颜料,累了喝口水、有时候靠着墙打个盹。“哗啦”一声,锁开了。光先进去,洞窟隐晦地明起来,透出一股老茶才有的苦涩味。光跪到地上,又朦朦胧胧地反射到壁间,隐约看见一神端坐正中,微笑着欠身道:“来了?”
这是唐开凿的第N窟。姑娘打开手电筒,唐呈现在洞壁上。哗然而入的观众被踩了一脚急刹车似的安静下来。这是另一个世界,刚刚完工似的,凝固于一个瞬间。
辉煌的安静。
佛陀居中,垂目微笑,周围是喜上眉梢的诸神,就像一个家。佛陀慈眉善目,就像家长,不是威严的父亲,而是慈祥的母亲。菩萨是美人,刚刚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的美人。诸神就像老师、亲人、朋友、爱人等待着你回家似的。这厢,佛陀祥光漫溢,又灿烂又温润;那厢,菩萨亭亭玉立,春服既成,咏而归;这厢,春树茂林之间,鼓乐齐鸣,十二音雷公鼓、琵琶、胡琴、箜篌、竖琴、阮、葫芦琴、莲花琴、弯把儿琴、直颈琵琶、曲颈琵琶、陶埙……此起彼伏;那厢,鹿在山坡溪流间散步,开着一身的梅花;这厢,飞天婆娑起舞,“婆娑”一词,也许就是为飞天的舞姿而创造的吧;那厢,几位仙女刚刚下凡,正在商量是去逛丝绸铺还是去逛玉石店;这厢,大腹便便、虎背熊腰,笑逐颜开;那厢,沉鱼落雁、兰质蕙心,心旷神怡;这厢,闭月羞花、环肥燕瘦,喜上眉梢;那厢,塔刹之间,旗幡飞扬,亭台楼阁、茶香果鲜,“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有些地方颜色褪去,线条露出来,那么生动地表现了凝神这种状态,只是一笔而下,神态跃然纸上。
莫高窟里,每一面墙都是通过线条、颜料呈现的“神态”。与其他民族的神灵出脱于世俗人生不同,中国的神是供养在日常生活世界中,所谓天人合一。通过诗歌、文章、艺术……“生活就是艺术”的意思,也就是神在世上,因为诗歌、文章、艺术的根本就是“传神”。
敦煌供奉着诸神。在那些幽暗的洞窟里无时不感觉到神的在场。
敦煌是历史,但是为什么当代人潮水般地涌去?这种历史不是书本上少数人的历史,而是活着的大众的历史。这是神性使然。大多数历史缺乏神性,仅仅是解释。但敦煌不仅仅是历史,它还是神性的载体,神性是无法被历史化的,它会隐匿,某些时代它不在场,但无法被历史化。敦煌曾经被流沙吞没,但只要重见天日,就依然神性熠熠,因为它已经神灵附体。
敦煌必须亲临,你得睁开眼睛、抛弃观念、身临其境,回到看,然后才能观。一天下来,看了七八个窟,累极。每个窟都令人感动到瞠目结舌。其实看一个窟就够了,足够看一辈子。对敦煌的觉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个窟都局限于一个洞穴,不过四十平方米大小。但每个场都是无限的,气韵流动,暗藏着领悟、感悟、醒悟、独悟、渐悟、参悟、顿悟、觉悟、大彻大悟……你得有时间。
这些洞窟是一个个场,不是经文、不是观念。也许它们冲动于观念,但一切执迷都在场里面活泼泼的了,这个场可以作宗教解,也可以不作宗教解。这个场创造了一种魅力,魅力是比观念更古老的东西。这个充满魅力的场域引领我们超越一切观念,看见了观念无法释义的美妙。敦煌已经不是某种宗教,敦煌升华到更高的层次,美轮美奂,使它得以诞生的初衷——宗教,也显得世俗了。
我站在这里,呆若木鸡、睁大了眼睛,陷入迷狂,不是宗教的迷狂,是艺术的魅力导致的迷狂,世上竟有这样的迷药,比宗教还迷人。我想看个究竟,却感觉到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