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像一个渔夫在幽深的湖边悄然入梦,手里的渔线静静地躺在水里……灵感降临,从无意识里豁然醒来,塘水一片飞珠溅玉……”这神奇的意境,出自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位“英国散文大家中的最后一人”笔下。
人们熟悉的伍尔夫,是那照片上的女子——鼻梁直挺,眼窝深陷,安静得像午后穿过屋檐的阳光,温暖,带着不急不缓的坚韧力量。但现实中的她另有一番模样,像镜子的正反面,一面晶莹一面灰暗,一面火热一面阴冷,一面是重生一面是毁灭。
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个人。为了她,他甘愿放弃事业,向众人隐瞒她的精神病史,并独自承受随之而来的不幸,29年里,他们连一次争吵都没有过……
这个人是她前夫斯特雷奇介绍来的。斯特雷奇和伍尔夫结婚后不久,两人就发现无法与对方用一纸婚约相互捆绑,于是友好地承诺做一生的好友,接着离了婚。
斯特雷奇一直关心着伍尔夫的生活,那时的伍尔夫易怒、神经质。斯特雷奇最终向她介绍了自己的朋友——在斯里兰卡工作的莱昂纳德。莱昂纳德是出色的文学理论家和社会活动家,也是小有名气的作家。
结婚前,伍尔夫和莱昂纳德只有一次不超过5分钟的见面。几天后,伍尔夫收到了莱昂纳德的来信:“我自私、嫉妒、残酷、好色、爱说谎,而且或许更为糟糕。因此,我曾告诫自己永远不要结婚。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有虚荣心,以自我为中心,不忠实,然而,它们和你的其他品格相比,微不足道。你是那么聪明、美丽、坦率。此外,我们都喜欢对方,喜欢同样的东西和同样的人。最重要的,还有我们共同理解的那种真实,而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
伍尔夫的回信只有两个字:“好吧。”
2
除了写作,伍尔夫几乎对生活一无所知。做饭时她会把戒指掉到猪油里,参加舞会时会把衬裙穿反,甚至穿两只颜色不同的鞋。
但伍尔夫又热衷于聚会、野餐、爬山和演讲。莱昂纳德就要时刻准备着,替她收拾背包。他还不得不随身带上好几条手帕,以防妻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鼻涕擦在袖子上。
一旦坐在房间里,摊开稿纸,伍尔夫就会安静下来。刚结婚的三年里,她拒绝与丈夫同房,因为她习惯在夜里写作。她在《一个人的房间》里甚至说:“女人要在房间里坐到死。”
第一部作品《远航》顺利出版,那是1915年,她33岁。《远航》给她带来了诸如“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伦敦文学的核心”等一系列荣誉。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批评家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甚至称,她将英语写作“朝着光明的方向推进了一小步”。
然而《远航》一面世,伍尔夫就疯了。
应该感谢莱昂纳德。疯了的伍尔夫无法出席任何对《远航》的研讨和相关会议,莱昂纳德替她应付记者,尽力不惹怒他们。天黑下来后,他会坐到伍尔夫房里,给她读《一千零一夜》,再收走她手边的剪刀、偷藏的安眠药,以及鞋带等任何可能造成危险的物品,等她睡熟,带上门出去。
伍尔夫在日记里写:“没有他,我想我早就自杀了。”
在莱昂纳德的照料下,伍尔夫每年都有新作问世,每一部作品都在伦敦文学界引起轰动。写作中,她常常十几天足不出户,不让任何人碰手稿。她对自己的作品一向没信心,对别人的评价也极敏感。她对丈夫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幸的小鱼,与一只巨大而骚动的鲨鱼被关在同一个水槽里。”
莱昂纳德会拍她的肩膀,说:“我有一个钓钩,别害怕,我去钓那条鲨鱼。”
3
作为剑桥大学的高才生、社会活动家,莱昂纳德不甘心就此过完一生。
虽然伍尔夫对他几乎百依百顺,但他牺牲了事业和青春,陪伴着“智慧的童贞女”,他只能苦笑。他在自己的小说《智慧的童贞女》中,借男主人公之口述说苦闷:“长着白皮肤和金色头发的苍白的女人……是冰冷的,同时也使人冰冷,无论你怎样努力,她都拒绝融化。”
小说发表时莱昂纳德用了笔名,但那熟悉的笔法还是让妻子怀疑:“这小说似乎和你的风格很像,但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你心中所想吧?”
莱昂纳德支支吾吾敷衍了过去。他不想骗她,又不想她受刺激,还想让她有所感觉,进一步接纳自己。但第二天早上,发现妻子案头又摆了一瓶安眠药,他立即向刊物发行部寄去一张支票,把所有还没出售的杂志买下,销毁。从此他再不写任何文字。
莱昂纳德是伍尔夫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常用她可以接受的方式,提出修改意见。那时,伍尔夫正在构思《到灯塔去》,莱昂纳德帮她整理写作提纲,发现小说女主人公莉丽“视婚姻为丧失自我身份的灾难”,这让他更加小心翼翼。
创作《到灯塔去》让伍尔夫伤神过度,其间有9个月,她中止了写作。除了写作本身折磨人,也因为她声名大振,名作家们大有受威胁感,不约而同地开始了各种非难,从创作思想到写作手法,再到社会影响力,他们把她的作品贬得一文不值。他们甚至联名向出版社抗议,说如果再出版她的作品,自己将拒绝写作。
写作到一半时,出版社退回了样稿。莱昂纳德压下了退稿,开始与伍尔夫的前夫商量开一家出版机构,主要负责出版伍尔夫的作品。这家叫霍加斯的出版社,后来成为英国文学界相当著名的机构。
商量中,斯特雷奇讲述了伍尔夫的精神病史。原来10岁之前,伍尔夫受到两个同母异父哥哥的性侵,这让她对男人和性,甚至整个世界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怀疑。
斯特雷奇建议:“为什么不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她的病可以得到专业治疗,或许会有转机。”
“我从没对外界告知她的病,送她进精神病院也不是好主意,那样,太多好奇者会纠缠她。我想我一个人承受就行,至少她得到了安宁。”
“当我看到你用手按住她的肩膀时,她立即变得安静。你的动作近乎神圣,她把手交到你手上时,那神情也近乎神圣。”斯特雷奇说,“现在这个出版社,则是你的另一个神圣之处。”
“我甘心面对她带来的所有折磨。婚姻之内,所有付出都很平淡。她是个天才,这就足够了。”
4
虽然莱昂纳德尽心呵护,但伍尔夫的病还是越来越重。1940年,伍尔夫的《幕间》草稿即将完成。这年夏天,他们的房子被德国战机炸毁,在花圃里种花的伍尔夫躲过一劫。她呆呆地坐在废墟前,喃喃地说:“写它,我花了3年时间,3年时间。”没过几分钟,莱昂纳德拍打着身上的残火,捧着手稿从房子里冲了出来:“看,我把它抢回来了。”
伍尔夫半哭半笑:“我爱,我恨,我在受苦。战争啊,我们生不逢时。”
“怎么能说生不逢时呢?你遇到了我,而我遇到了你。”
“可是为了我,你放弃了太多作为男人的权利。”
“别说什么权利了,我只有义务。”
他们搬到了出版社。因为资金和场地的关系,那里只有一台二手印刷机。莱昂纳德自学了排版和印刷,可以独立操作这台本需要4个人才能操作的老式机器。
可几天之后,德国的炸弹又把印刷厂夷为平地。
“我们还剩些什么呢?”伍尔夫绝望了。
“我们拥有这么多。我们唯一没有的,就是吵架。这多神奇啊。”
“那要感谢你的包容。”伍尔夫激动地对莱昂纳德说,“如果英国战败,我们就一起死,因为我死也不想离开你。”
莱昂纳德抱着她,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伍尔夫窝在租借的阁楼里,继续写《幕间》。莱昂纳德则每天去废墟上,试图重建印刷车间。
1941年3月28日,莱昂纳德从外面冲进来:“亲爱的,我订了一台新印刷机,明天我就给《幕间》制版。”
没有回答,房间里无人,桌上整齐的书稿旁有一封短信。“我感到我又要发狂了。我觉得我们无法再次经受那种可怕时刻……你已给予我最大可能的幸福……我无力再奋斗。我知道我是在糟蹋你的生命……我相信,再没有哪两个人像我们在一起时这样幸福。”
3个星期之后,几个在乌斯河游泳的孩子发现了伍尔夫的尸体。投河前,她在衣服的所有口袋里都装满石子。这是一条流经火山地带的河,那些石子经过亿万年前的一次大熔炼,五光十色,像极了伍尔夫缤纷的一生。
莱昂纳德没把妻子的死告诉任何人,参加葬礼的只有斯特雷奇。无怨无悔地奉献了29年之后,他还是决定独自承受一切。
新的印刷厂已经建好,他把她的骨灰埋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墓志铭是伍尔夫小说《波浪》的尾声:“死亡,即使我置身你的怀抱,我也不会屈服,不受宰制。”
几个月后,《幕间》出版,扉页上是莱昂纳德留给妻子的一句话:“你说过我们要一起死的,你失信了,可我还在陪着你,和你的文字。”
(张 敏摘自《莫愁·智慧女性》2016年6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