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你可以参加100个人的饭局,而现在,饭局上的人越来越少。所谓席终人散,并非在一顿饭后。其实过去的许多宴席从来没有散过,只是暂停而已,现在才是真的散了——某某去世了、某某去了外国、某某不知所终、某某出了车祸,而某某成了小人(将你家的情况、酒桌上的肺腑之言、电话里的密谈、私人信件都公布了,告密者找到了冠冕堂皇的正义感,大义灭亲了)……有太多的人你不想再见面了。而过去大家在一起亲如兄弟,觉得将来会勾肩搭背地走进坟墓里去。
剩下的人聚在一起,就像亲戚一样,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从小”可不一定只是指六七岁,到你50岁的时候,20岁时在一起喝酒的哥们儿就叫“小朋友”。大伙回忆着过去,而过去是永远回忆不尽的。同一细节,反复回忆,每次感受都不一样,细节套着细节,总是有细节还隐藏着,总是有从前难以启齿的细节现在可以说了。难怪A当年上楼的时候总是要在楼梯口坐一阵,说是什么气痛,大家都以为他有这个毛病,其实只是为了能够看Q姑娘一眼。Q太太顿时泪如雨下:“我当年也想嫁给你啊,你怎么不早说呢!”
由于共同回忆的联系,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某一点,在那一点上,一切都尚未开始,但一切都已准备好,无数的可能性令你急切地要生活、要发展、要搭建、要探究。而人生朦胧的前景是多么美丽啊,与每个有希望之人的关系都是一张白纸,也不像现在这样错综复杂、无法涂改。在某一个时刻,大家重新简单起来,仿佛回到了开始,就要唱上一曲青春之歌了。但很快时间就到了,打住,解散,而在遥远的年代,大家是可以不解散的。在遥远的年代,我们来到黑暗的大街上,排成一大排在星星下走,直到一个个回到孤独。各人抹抹嘴,推出自己那辆灰头土脸的自行车来,后轮在坎坷不平的人行道上颠簸着,又一辆辆“哐当”一声跳到街道上,哥们儿纷纷跨上去,怀着温暖满足的心,向南的向南,往北的往北。顺路的并排行车,手搭在彼此的肩上,继续交谈,把刚才没有说透的话题再讨论一遍。有时候话没说完,已到了一家的门口,又绕路再走几条街才分手。那个年代,夜晚的城市里没有人,只有我们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响亮地说话。
而现在,饭局结束,大家纷纷去开自己的汽车,或者搭出租车绝尘而去。只有我独自推出我的老自行车,一个人蹬车回家。街道是灿烂的,那么多的灯,消灭黑暗的壮丽运动如火如荼。黑暗过去是一个象征,现在很具体了,就是夜晚。让夜晚如同白昼,人们崇拜这个。从远处,我看见某种像树的东西,也许是塑料或者玻璃伪装的。但到了近处细看,这闪闪发光的东西,居然是一棵正在开白花的梨树——黑暗大街上的最后一棵树,它身上的光来自远处的亮化工程。我这才想起来,喏,这是春天。
(孤山夜雨摘自《广州日报》2016年7月8日,喻 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