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孤独症候群

  星期五的晚上,我的房间突然停电。在整整5分钟的时间里,应急灯让屋子里的一切看上去一如往常,桌子上的书依然摆在之前的位置,刚洗完的衣服还有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掉,但一切似乎天翻地覆——无法连接互联网,我掉线了。

  房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停电之前的生活多热闹,坐在房间里的我甚至还觉得有点吵。我的手机上有4个通讯软件,iPad上有6个视频播放软件,微信上有1027位联系人和52个群聊小组,其中超过10个是频繁蹦出更新消息的500人大群。停电前的每一刻都有无数热闹涌入这个房间——手机上时不时蹦出来的新提醒,来自天南地北的五花八门的消息,视频网站正在播出的新节目,直播平台上看得到世界上另外一个困在房间里的人唠唠叨叨说些有的没的。互联网塑造了一个抵御孤独的防空洞,涵盖了光纤所及的所有社交关系,借此抵御生活中真实的乏味。

  我知道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因为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造就了今天的互联网生态。这个庞大的孤独群体解释了为什么直播生意会如此兴隆。化解孤独大概是目前互联网最大的“用户需求”——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在任何场合都想要寻找一种陪伴,希望有人陪着一起吃饭,一起打游戏,一起上班,一起过马路,一起看电视剧,一起听演唱会,一起天南地北地说些不着调的废话,哪怕只是在网线的另一端。

  据统计数据显示,仅在中国就已经有超过200家在线直播平台,某个直播软件目前的下载量已经过亿,日活跃用户超过千万,而整个移动视频直播的市场规模预估超过300亿美元。知道世界上此时此刻还有另一人在做同一件事,算是活在广阔世界的些许安慰。真实生活无法排解的孤单,就由技术来打破它。这大概是在弹幕网站的视频里,经常出现的弹幕语是“有人在吗?”的原因。

  这个热闹体系之牢固,直到停电的时候才会惊觉,它其实只是一个空中楼阁。互联网是热闹的,但这种热闹到底属于谁?活在网络的热闹里,孤独就真的消失了吗?到头来,你和孤独之间,还不就只差了这一根网线的距离。

  但在停电的空当里,我想起了另一种孤独——互联网造就的更特别的孤独——这种孤独恰恰属于站在网络热闹正中央的那个人。去年秋天,我看了一场演唱会,那是歌手周笔畅在直播平台现场的演出。如果按参加人数计算的话,那场演唱会算得上是周笔畅个人音乐生涯里规模最庞大的一次,在连续3天总计3个小时的演出中,超过1000万人次观看了她的演唱会,这人数相当于坐满了100个国家体育场(鸟巢)。

  但如果你真的站在录制现场,感受到的恰恰是异乎寻常的冷清。尽管1000万人听了她的演唱会,但舞台上的歌手却无法在现场得到1000万人的回应。在占地900平方米的演播室里,周笔畅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唱歌,现场只有不到10个人。每一首歌曲终了,尽管屏幕上互联网另一端的观众们点击着“鼓掌”,但歌手在现场只能听到稀稀拉拉的叫好,其中还包括没法为她鼓掌的摄像师和调音师。

  过去的文章喜欢写艺术家获得的最高成就是表演到了极致时,黑压压的观众席传来“雷鸣般的掌声”,可是今天的直播模式恰恰消解了这种成就感。对一个歌手来说,练习是孤独的,创作是孤独的,本该是认同感达到顶峰的现场演唱会,如今又被技术颠覆了。观众对她的认同只出现在现场的软件对话框里,动画效果的手掌在屏幕上一开一合,播放着事先录制好的标准化掌声音效。对精彩演出的赞同总是隔着屏幕,无法如往日那样真实地传达给表演者。那一刻我在想,如果周笔畅没来得及看屏幕,这一切赞许,对她来说岂不是都无效了?

  互联网未见得是孤独的解药,也许它本身就创造了更大的孤独。热闹和孤独共生在同一个地盘上,在极致喧哗的舞台中央,站立着一个极致孤独的个体,为屏幕另一端的一个个孤独个体唱歌。

  就是因为这样,我特别喜欢我的传播学老师关于互联网改变生活的评价。他说:“基于社交媒体的账面社会资本扩增,很大程度上是通货膨胀。”我想这个道理大概也适用于互联网孤独症候群。互联网时代带给我们的一切社交红利,所有那些看上去热闹的日子,无非都是科技带来的通货膨胀,而孤独的绝对价值,其实从来没有改变过。更何况,我们的时代或许还创造发行了新形式的“孤独货币”,让热闹的创造者也持有独特的孤独。

  所幸,这种掉线的痛苦只持续了5分钟。重新通电的路由器把网络带回来了,生活终于可以继续了。这段时间之难熬,导致我记住了停电的准确时长是4分48秒。不过我现在真实的孤独就要结束了,我要回到互联网的热闹世界里去。

  就在重新打开直播软件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如果此刻让人们回到真实人生的热闹里,大家会怎么选择呢?

  其实我们也许早就有了答案。1996年,美国订票系统Ticket master卖出了第一张在线订购的门票,那是一张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西雅图水手队的比赛门票,以往主要依靠电话和实体店售票的公司对于新业务非常好奇,还打电话去问买主,为什么要在互联网上订票?

  “因为我不想跟人说话。”电话一端冷冰冰的回答结束了对话,也从此开启了搭建在互联网之上的孤独生活。

  (王世全摘自《中国青年报》2016年7月13日,黎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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