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耕二先生的猫

  我和岛耕二先生相识,是因为请他编导一部由我监制的电影,谈剧本时,我常到他家里去。走进他家,我便看到一群花猫。年轻时的我,并不爱动物。

  岛耕二先生抱起一只猫,轻抚着说:“都是流浪猫,我不喜欢那些富贵的波斯猫。”

  “怎么一养就养那么多?”我问。

  “一只只来,一只只去。”他说,“我并没有养,只是拿东西给它们吃。我是主人,它们是客人。‘养’字太伟大,是它们来陪我的。”

  我们一面谈工作,一面喝酒。岛耕二先生喝的是最便宜的威士忌,才卖五百日元,他说宁愿把钱省下去买猫粮。

  当年面巾纸还是奢侈品,只有女人化妆时才用,但是岛耕二先生家里总是这里一盒、那里一盒,随时能抽几张来用。他最喜欢为猫儿擦眼睛,一见到它们眼角不干净就跟我说:“猫爱干净,身上的毛用舌头去舔,有时也用爪子洗脸,但是眼缝擦不到,只好由我代劳了。”

  我们一起合作了三部电影,遇到制作上的困难,岛耕二先生总有用不完的妙计,为我这个经验不足的监制解决问题。半夜,岛耕二先生躲在旅馆房中分镜头,推敲至天明。当年他已有六十多岁,辛苦了老人家,但我当时并不懂得去珍惜。

  后来羽翼丰满的我,已不再局限于在日本发展,便飞到世界各地去工作,许久未同岛耕二先生见面。

  他去世的消息传来,我不能留下工作人员去奔丧,我的第一个反应并没想到他悲伤的妻子,反而是想到那群猫怎么办。

  回到香港,我见办公桌上有一封他太太的信。

  ……他告诉我,来陪他的猫之中,您最有个性,是他最爱的一只。(啊,原来我在岛耕二先生眼里是一只猫!)

  他说有一次在槟城拍戏时,半夜三更您和几个工作人员跳进海中游泳,身体沾着飘浮着的磷质,像条会发光的鱼。他看了好想和你们一起去游,但是他印象中日本的海水,即使在夏天也是冰凉的。他身体不好,不敢和你们一起游。想不到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他下海,下了海才知道,水是温暖的。那是他晚年最愉快的一次经历。

  去世之前,NHK(日本放送协会)派了工作人员来为他拍了一部纪录片《老人与猫》,一同奉上。

  我知道您一定会问主人死后,那群猫儿由谁来养。因为我是不喜欢猫的。

  托您的福,最后那三部电影的片酬,令我们有足够的钱去重建房子,将它改为一座两层楼的公寓,有八个房间可以向外出租。在我们家附近有间女子音乐学院,房客都是爱音乐的少女。岛先生去世了,大家伤心之余,把猫儿分开,带回自己房间收养,它们活得很好……

  读完信,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那盒录影带,我一直都不敢看,我知道看了一定会泪崩。

  今天搬家,我又找出录影带来,硬起心来放进机器,屏幕上出现了老人,抱着猫儿,为它清洁眼角。我眼睛又湿润了,谁来替我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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