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还是一个23岁的年轻人,那一年我大学毕业,成了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的一名教师。在这里我需要解释一下,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的学生都是健全人,毕业之后,他们将成为残疾人的老师。作为残疾人老师的老师,老实说,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残疾人对我意味着什么。
因为我写过小说《推拿》,所以许多人都有一个误解,以为我把我所认识的残疾人的故事都写进了小说,事实上不是这样。为了尊重朋友的隐私,我在《推拿》里头没有记录任何一个真人,也没有记录任何一件真事。但是,在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两个故事,人物是真的,故事也是真的。对了,在讲故事之前,我要介绍一下故事中的“我”,“我”是盲人推拿中心所在地居委会的大妈。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戒指的。我有两个盲人朋友,一男一女,他们是一对恋人。有一天夜里,姑娘把我叫到了大街上,掏出了一枚戒指。她告诉我,她想和她的男朋友分手,这枚戒指是男朋友送的,她请我把这枚戒指退还给她的男朋友。我把小伙子喊了出来,把姑娘的想法转告了他。小伙子对我说,他已经感觉出来了,但是,希望我把戒指再送给女方,理由很简单,恋爱可以终止,这段感情却是真实的,他希望女方把戒指留下来做个纪念。我只能来到女孩的面前,转达了小伙子的意思。姑娘说,都是残疾人,买一枚戒指不容易,请你再跑一趟,退给男方。我又一次来到小伙子的面前,经过我反复劝说,小伙子最终接受了戒指。第二天上午,那个姑娘就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在这里我想告诉大家,盲人大都有他们的心理阴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有些自卑,他们担心主流社会的人瞧不起他们。为了补偿这种自卑,他们就格外地自尊。作为居委会的大妈,我时刻能感受到他们心里的那种力量,这力量其实也正是生活中最为朴素的一个原则——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在我看来,一个人只要过上有原则的生活,他就是高贵的,这样的生命就是高贵的。我愿意向这样的生命致敬。
现在我要说第二个故事了,还是关于戒指的。我另外有两个盲人朋友,一男一女,也是一对恋人。这一对恋人要幸运得多,他们最终结婚了。就在他们举办婚礼的前夕,小伙子找到了我,让我做他们的证婚人。在我给他们证婚之后,婚礼的司仪——江苏人民广播电台的一位女播音员,请这对新人交换戒指。小伙子拿出了戒指,是钻戒。那位盲人姑娘也拿出了一枚戒指。现在,我想请朋友们猜猜:姑娘的戒指是用什么做的?
这枚戒指是新娘用她的头发做的。新娘是一个诚实的姑娘,她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们,她买不起钻戒,她只能用她的头发为她的新郎编织一枚结婚戒指。这位盲姑娘说,她的头发太软了、太细了、太滑了,为了编织这枚戒指,她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她差不多用了100个小时才完成了她的作品。我清楚地记得,婚礼上所有的人都流泪了,女播音员几乎泣不成声。唯一没有流泪的人是新娘。她仰着头,“凝视”她的新郎,她那自豪的、倔强的、幸福的、什么也看不到的、远远说不上漂亮的“凝望”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她自己也许不知道,因为贫穷,她没有能力去购买钻戒,但是,她却为我们展示了一枚最高贵的戒指。它不是矿物质,它是一个姑娘的生命,是她全部的爱,还是因为爱而激发出的无与伦比的耐心。
最后,我有一个小小的提议,朋友们,为了你们的健康,也为了盲人朋友有一份更好的收入,大家常去做推拿吧。
(步步清风摘自《新华日报》2016年1月28日,戴晓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