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4岁时,妈妈就去世了。我经常在记忆里努力寻找她的影像,除了有幅自己的脸贴在她瘦骨嶙峋的脊背上的模糊图像外,其他都是一片空白。听长辈们说,妈妈是为了养活我们几个子女累死的。
父亲是一个浪子,新中国成立前,他是西京陆军学校的毕业生,毕业后在乾县保安团当差,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爷爷去世后,由于家大业大,家里的油坊、磨坊和果园没有人照看,父亲只好辞了差事,回家料理。还有人说父亲在执行公务时,不小心伤了一条人命,只好逃回老家藏匿起来。在我的心目中,父亲一直擅长做生意,不然“文革”期间他不会被打成“四类分子”,不会每次从学习班回来,脸上到处伤痕累累。他原是上过学的文化人,心大、想法多,因为修建三门峡水库而移居到现在住的地方。新到一地,由于文化的差异,他始终融不到当地人的生活中,于是就四处流浪,家庭的重担完全落在妈妈身上。兄弟姐妹四人,我对父亲的感情最深,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幺,父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一个。为了我的未来,他断然让读书很好的二姐辍学养家而让我上学。我忘不了他低三下四给我借学费的样子;忘不了他绑着我上学的样子;忘不了我的火车头帽子被村里的无赖偷走后他无奈的样子;忘不了他笨拙地做饭的样子;忘不了为了让我过上体面的生活,他低声下气求亲戚给我找工作的样子……可以说,在他的儿女中,他最宠爱我了。为了不让我受后母的虐待,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没有再娶。可是,我却没有伺候过他,没有让他吃上一顿好饭,没有给他买过一件新衣,没有陪他逛过一个景点,甚至没有和他在一起真正地聊过天……我亏欠他的太多了。虽然他读书很多,但是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他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没有找到能够施展才能的机会。
1992年他的腿摔伤的时候,我刚成家,有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工作也不顺利,我把他接到我教书的岐山,他在我那里待了不久就回老家了。没过多久,由于没有“关系”,加之自己不谙世事,我被调到一所偏远的中学当老师。我能忍受破败的校舍,能忍受白天老鼠在用芦苇铺的顶棚上跑来窜去,能忍受利用课余时间捡柴火、生炉子、做饭、过自给自足的生活,能忍受周末其他教师和学生都回家了,偌大的校园就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可是,我的女儿不能忍受。我忘不了自己在办公室读书复习,准备自学考试,她在外面对着麻雀大喊“小鸟,你和我玩”的稚嫩声音。为了女儿,我准备考研。功夫不负有心人,1996年,我考上硕士研究生。父亲去世时,我正在读研二,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听大哥说,他去世后,眼睛一直是睁着的,他在等待他的小儿子归来,渴望见他的小儿子最后一面,遗憾的是最终都没有等来。当我赶回老家时,他已经下葬了。他走后,多少个夜深人静之际,我独自一人,翻看着他留下来的照片,对他诉说着儿子的思念之情,诉说着自己当初的窘迫、恐慌、无奈甚至自私,絮叨着自己肩上的责任。如今,父亲去世十几年了,我想忘却他,以便自己更快地前行,可是记忆却像个不速之客,经常有意无意地提醒我:那是你的父亲,养育了你的父亲,你忘不了他,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读博二的一天——2009年冬至,岳母去世了。我结婚后,她把我当儿子看待:我落魄时,她不嫌弃我;我发达时,她提醒我。除了认识人民币外,她大字不识几个,可她却是我认识的最明事理的人:她支持我参加自学考试,支持我读研究生,这种支持是无私的,是没有任何条件的。她用自己孱弱的身体帮我们夫妻把孩子养大。每逢春节,她忍受着别人的闲言碎语让我们一家回到她身边过年。每当我们周末回到她的身边,她总能变着法子给我做一顿家乡的小吃,即使她生病在床,也会艰难地爬起来,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教我们如何如何做。2009年夏天,为了给博士论文收集材料,我到岐山、凤翔、扶风做田野调查一个多月,那是我和她待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早出晚归,她天不亮就起床给我做好了早饭,晚上一进家门,我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记忆里,总有一幅抹不去的画面: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吃饭,她佝偻着身子坐在对面的小床上,看着我吃,然后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聊天的内容早已不知所云,可是心里那种暖暖的感觉却永远挥之不去。也许那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了,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我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我们娘俩有个约定,等我博士毕业后,一定再带她去一次北京。可是,还没有等到我毕业,她就走了,给我留下了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多少次在梦里,我梦到自己搀扶着她瘦弱的身体,一起逛故宫、游长城……至今我还留着她为我作博士论文所提供的素材,每每看到那些剪纸,我仿佛看到她坐在炕上,手拿着剪刀,一边剪一边叙说着家长里短,她不在意我是否听、能否听进去,反正她不停地絮叨着……那时候,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母爱。
岳父是离休老干部。在岐山县,没有几个人是1949年前参加工作而且有文化的,他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为了孩子的未来,他50岁就离休了。他是《岐山县志》的执行主编,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住在县志办给他租借的破旧低矮的房子里,我经常看到他拿着铅印的书稿审阅,在我心目中,他什么都知道。我在他身边总自信不起来,他不怒自威。现在想来,他并不是拒人于门外,而是一名知识分子内心的真情流露。听老婆说,岳父一辈子都在还债,从来都没有感到生活轻松过。家庭的重担早已把他身上知识分子的傲骨磨平了。在岳母去世一年多后,他也离我而去。他去世的时候是春节,那时候单位正忙,为了编辑《古代汉语词典》,我没有回家。他去世的那天夜晚,我梦到他对我说:“新民,我去见你姨(即我的岳母)了,你们一家好好过日子。”我从梦中惊醒,他走了。岳母去世前的那个清明节,我在北京的小窝装修好了,那时候我还在学校读书,回岐山接二老来京,一方面想让他们看看新北京,更重要的是让他们别为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一家担心。那时候岳母已经没有力气到北京了,我只好把岳父一个人带来。我领着他爬了长城,登了天安门城楼,逛了故宫,游了中山公园,赏了元大都遗址公园的海棠花。第一次近距离地和他接触了十几天,我感受到他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内心的悲凉、孤独和无奈。本想让他多住一段时间,可是他放心不下病中的岳母,不愿在北京再住了。我只好送他回家,但他坚持要一个人走。好在侄女来京旅行,我给他买了票才让他们结伴而归。等我回来后,茶几上放着车票钱。这是他第一次给我钱,我知道他心疼我们,看到我在学习之余兼职审读书稿挣钱,他不忍心再给我增添经济负担。他知道当面给我,我不会要,只好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放下。岳母去世的那个春节,我们担心他睹物思人,再次把他接到北京,给他过寿,点蜡烛,吃蛋糕,陪他看3D电影《阿凡达》。影片结束后的那天晚上,妻女逛王府井,我陪他去饭馆吃饭,给他要了一大碗扯面。他说这家的面才有家乡的味道,吃完了还要再吃。我担心他晚上吃多了不消化,他一定要吃,拗不过他,我只好又给他要了一小碗。饭后,我们走了两站路到宽街才乘公交车,一路上,他叮咛我,要好好过日子,不要置气,要多休息,钱是挣不完的。他说我们离得远,他现在住的房子,我们以后回家可以住一住,把他的储蓄给谁谁谁,把房子给谁谁谁,把他所有的书给我,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用得上。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排后事。那天晚上,是我记忆中和他交流最多的一次。春节过后,我们要上班了,虽然有他的外孙女陪着,可是他无法融入周围的生活,又喊着要回家。无奈,只好送他走。没有多久,他就住进了医院,一直住到春节前夕,无论如何要回家过年。也许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不想老在外面。结果,回家不久他就去世了。
如今,四个老人都走了,他们一辈子为了儿女而奔波劳碌,没有享过儿女的福。每逢除夕、清明节、寒衣节,我都会给他们烧纸,诉说自己的心思;通过袅袅的青烟和他们交流,把自己的成绩汇报给他们,让他们放心;把自己的委屈诉说给他们,得到他们的原谅和安慰,然后自己才能轻装上阵。我相信,在天堂的某个地方,他们一定在俯视着我,看着我笑,陪着我流眼泪。
我不知道这种揪心的痛苦甚至有时候是甜蜜的回忆,何时是一个尽头。我也不想让这种尽头来临。下辈子,我不做他们的儿子。
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他们为我操心受累。
(秋 林摘自《散文选刊》2016年第2期,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