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年,我暂别报社,旅居爱丁堡。我的寓所对面有所小教堂,一天下午,阳光很好,我和朋友乔纳森坐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他是美国人,虔诚的基督徒,在小教堂帮忙,常向我普及基督教知识。那天下午,也许他觉得机缘已到,就问我:“你现在每天祷告吗?”我告诉他没有,然后用蹩脚的英语向他解释:
“很抱歉,恐怕我今生当不了基督徒了。从小我就被要求服从,不能有别的想法。长大后我开始厌恶服从,认为被别人控制思想是可耻的,对所有信仰都有了警惕,对偶像都反感,对全能的神都远离,所以对耶稣总抱着怀疑的态度,不敢把自己托付给他。”
存在于我身上的问题,关于灵魂的焦灼,相信并非个案,同样也困扰着几乎所有国人。崇尚自由的人焦虑,信基督的人痛苦,信孔子的人也痛苦,信传统因果报应的人更是绝望,什么都不信的人反倒是有福的。在这个时代,你要么做一个饕餮者,要么做一个麻木者,否则都躲不过痛苦。
在中国的城乡游历时,街巷市井之间,常见有人感慨:“现在的人心咋这么坏啊?”话糙理端,中国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得超出预言家的想象,在权力示范效应下,对天、地、神、圣人、历史的敬畏,几乎消失殆尽。安身立命的道德感找不到,应该移植的制度踪迹不见,嫁接的道德体系缺少生命力,普通百姓朴素的报应观念也被摧毁,那份维系社会与人心的内在秩序感正在崩盘。这是最可怕的情景,也是诸多社会灾难事件的内在根源,否则你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敢把有毒的污水注入千米的地下,断绝百年之后自家子孙最后的活命之路。
我的母亲文化程度不高而多愁善感,大半生内心痛苦不已,后来信仰基督教,在家乡小城郊外的教堂里日夜祷告,并坚持对父亲和我布道,为的是使我们改信基督(我们家的“宗教战争”就是社会的一个缩影)。十来年时间,我亲眼看着母亲所在的乡村教堂由十余间平房、百来个信徒,发展到信徒数以千计,并建成一座拥有千人席位的大教堂。母亲把教堂当做真正的家,她对我形容那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我的记忆里,这八个字是历史课本上对一个政治清明的朝代的最高评价。
我的姥姥活到将近90岁,她一生无子,只有我母亲这一个养女,所以常叹自己命苦。姥姥80多岁时跟母亲住进教堂,几年前患病,教友们每日伺候,去世时教会租了一辆公共汽车,五六十位教友去殡仪馆,在她遗体旁唱赞美诗送别。乡下来的亲戚目睹这场景,对我感慨:“老人命苦一辈子,还是个绝户头,老了老了有这么多孝子,这辈子也算值了。现在乡下都找不到壮劳力抬棺材了,老人这个走法真是不错。”
我母亲和我姥姥,代表着这个国度最普通的人们,他们左顾右盼,只为给自己的信念找一个存放的地方,让自己心里感到幸福,不凄苦,不孤寂。虽然世道如此,本应是行为示范者的又“纲常大坏”,在这个2013年,我仍然希望,所有人都在自己心里点上一盏小灯,找到那个小小的太阳,既给自己以慰藉,也照亮周围,不要麻木地行走在这世上,不要走得那么匆忙,不要把自己的灵魂都丢掉了。
(作者:潘采夫 来源:《记者观察》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