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霉的早晨,连公鸡都不会为它打鸣。
你只能用“沦陷”来形容。
诸如“黎明”“晨曦”“曙光”之类的词,和它一丁点关系没有。这只是时间意义上的早晨,它的应有之义、美学特征,荡然无存。
你想起老电影里“旧社会”的天色,那种一看就痛苦、悲愤,那种专为“剥削”“压迫”“革命”服务的色调。
戴着口罩,我在公园里跑步。看上去像个弱智,像个嫌疑人,或者,像围栏里的猎物?
这种厚厚的防PM2.5的口罩,已非普通意义上的护具,它是武装,它把你拖入了一种战备状态。戴上它,你就有了斗争的心态,你对天空充满敌意,对周围一切有了一种冷蔑的味道……这太糟了,这种心境对一个无条件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人来说,简直是侮辱,是极大的伤害。
这个春天交给我两项任务:运动和戒烟。这是医嘱,也是我送给中年的礼物。我曾那样地歧视肉体,在思想或精神面前,它被忽略和牺牲得太久了。我要忏悔,要补偿,要给它一个崇高的地位。爱身体吧,它不是旅馆,它是生命的祖国。我自言自语。
身体不应一味地为精神服役,反过来,它应该被精神追求,被盛赞,被爱戴。
一个人,尤其中年人,应有机会真正结识自己的身体,相知,然后相爱。体检,往往即这样的机会。那天,医生拿着报告单说,把烟戒了吧,你的心电图,你的胆固醇……我说“好”。
于是身体成了我的祖国。我是这个国度唯一的公民,我负有热爱它、建设它的全部责任,我希望它生机勃勃、前途光明,我希望它风调雨顺、鸟语花香。
运动亦和戒烟有关。烟瘾发作,我的办法是逃离椅子,逃离和“吸烟”有染的空间、氛围、人群、情景,到户外去,在旷野里深呼吸,让外界占领心神,让运动分泌一种叫内啡肽的物质,让莫名的兴奋冲刷尼古丁留下的恐慌……
可怜的是,我选择了这个春天,它让上述任务变得异常艰巨,因为,适合户外活动的天数实在太少了。
据北京气象局统计,从2013年1月1日到1月29日,雾霾天数为24天。能见度最低的那天,有人发了条微博:“世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你站在天安门前,却看不见毛主席。”并配了张广场的照片,一片灰,啥也没有。
守着“健康讲座”的老年人,常年会听到两种“专家提醒”。一是“多开窗通风,防流感,除甲醛,减少室内污染……”,一是“老少不宜外出,一般人群减少户外活动,闭门窗,防PM2.5……”。
悲摧的是,这两种指令,指的往往是同一天。
我对恶劣天气的定义,早不是刮风下雨砸冰雹,相反,我酷爱它们,只有一场大风才能把雾霾吹走,只有一场大雨,才能把天地洗净。然后是卷土重来、再度沦陷,然后是风云骤起、喜迎“解放”……
如今的“好天气”,全靠传统的“坏天气”来交易、来救赎。
现代人的生存有个特征:社会性太强,自然性不足,过多地纠缠和沉溺于社会性事务,而和大自然疏于交往。我本如此,但如今变了。这个春天,对我来说是生理的春天,是感官的春天,它最大限度唤醒了我的生物身份和自然属性,让我意识到一个动物的真实处境:空气、水、土壤、食物……
作为一个动物,这个春天实在糟透了,生存基础太恶劣了。
这个早晨,我并不孤独,一位遛狗的人迎面走来,他戴着口罩,而狗没有。走近了,我认出了那狗,也知道了主人是谁。两个蒙面人,谁都没打招呼的意思,狗也一声不吭,垂头丧气……这是个好主人,他每天赶在上班前来公园,不是为自己,他要释放掉狗一天的体力和激情。
我突然回头打量那只狗,它的鼻孔完全暴露在有毒的空气中,它没有拒绝的权利,更没有防护能力。
这么肮脏的天气,桃花竟然开了,像群不谙世事的少女。
树林拐弯处,猛然撞见她们,我惊呆了,惶惶然,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们依然笑靥娇羞,依然娇嫩欲滴,依然粉颈婆娑,和千年前的姐妹一模一样。
那一袭幽香,来自同一个香囊,来自同一首“桃之夭夭”或唐诗宋词。
她们若无其事,一副陶醉的样子,一副专心致志、憧憬出嫁的神态,似乎从不考虑嫁给谁,哪怕是个流氓,是个劫匪,是个混蛋。
她们脸上的幸福感染了我。
我仰起脖子,冲着灰色笑了笑。
桃花才是典型的花痴,她们是春天的新娘,她们每年都要出嫁,嫁给春天里某种汹涌的物质。
我羡慕她们,没心没肺,不用呼吸。
我参加了她们的婚礼。
凝视良久后,我依依不舍,向肮脏春天里的娇艳告别。
犹如乱世情人的永诀。
走出公园时,瞅见门墙上有张贴纸:
通知
自今日起,本公园开始喷洒防虫药剂,药物有效期为15天。此间,请不要在园内久留,更不要采摘或挖食野菜,否则后果自负。
我想起那群天天讨论用野菜包水饺的老太太。
可那些鸟儿怎么办?谁来通知它们呢?
这时,我听见一声狗叫。
狗会骂人吗?
(作者:王开岭 来源:《散文》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