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文革”是一个扭曲的“政治人”的时代,过去的30年则是“经济人”时代,而如今你可以明显感觉到“心理人”的兴起。所有的真实事件不再重要,人们最迫切的需求是心理感受。
30年来,物质进步曾经代表着人们的希望。最初人们由衷地感到喜悦,他们更自由了,生活的可能性被拓展了,从前的禁锢被打破了,他们对于生活的期望也不断地提高。他们在获得某种自由的同时,新的焦虑也随之而来。你的阶级出身、政治面貌、学历程度都不再重要,金钱正成为新的主宰。金钱是那么不稳定,数字是那么赤裸裸与残酷,它给你带来即刻的满足,也令你陷入无穷的焦虑。你看到一些人变得如此富有,昔日平等的朋友,如今的生活却是如此不同。一种更可怕的预感是,机会正迅速地减少,财富的分配已然定型。
经济增长带来的财富,没有转化成社会保障系统。突然之间,你发现一个小小的家庭,要承担起整个社会失序的后果。你要早晨起来送孩子,陪他做作业到深夜;每天要在令人绝望的交通系统里耗上两个小时;要想办法托各种人情关系,在医院里为父母找一张病床……所有昔日能给你带来暂时安慰的网络、大家庭、朋友,甚至办公室里热心给你张罗对象的大姐,都慢慢消失了。你要在这个庞大的社会竞争场里,孑然一身。
电脑屏幕中的虚拟世界可以暂时抚慰你,你可以表达自己的挫败感与愤怒。它也给你新的问题,世界以前所未有的复杂形态拥挤到面前。从水景住宅到磁悬浮铁路,从汉武大帝到股票市场,从流水线管理到Web2.0,从山寨手机到雷姆·库哈斯的建筑理念,从梁朝伟的眼神到Lady Gaga的舞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要了解这么多东西……
个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所有人都在拼命表达,所有人都想呈现自我,以此来寻找暧昧不清、支离破碎的身份认同。整个社会陷入了怪圈,人们越是没有能力想象未来,越是丧失了集体行动的能力,就越是要强调个人感受的重要性。而越是强调个人感受的重要性,就越发现每个人的感受都差不多,而这种平庸个体是不能塑造真正的集体情怀,形成集体行动,来最终克服这孤立感的。
社会政治、经济刺激的幻象已然终结,而我们又无法塑造起新的公共哲学,倘若没有这公共哲学支持,所有的表达都变成了碎片的声音,自我探寻则变成了无意义的自我沉溺,个人解放则变成了一种虚伪的解放。
我们似乎再度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存在危机。倘若你要做个完整的个人,你必须完全自由,又要完全承担责任。看看此刻的中国社会,有这么多的欲望、这么多庞杂的声音、这么巨大的权力与财富,但你在其中很难听到“个人责任的声音”。
(作者:许知远 来源:《商业周刊·中文版》2012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