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爱看武侠小说

早就有人说过,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多年来,金庸编织的成人童话风靡华语世界。他给我们编织了什么梦?我们如此上瘾地读金庸,显露出我们内心和我们社会的什么渴求?

  金庸对武侠的想象色彩缤纷,但是最核心的一点,就是拥有一种超常的能力,可以保护自己不受暴力的侵犯和伤害,自己却有能力随心所欲地伤害别人。

  究竟什么人拥有超强的暴力,不受暴力的威胁,却能以暴力实现自己的意图?究竟什么人可以衣食无忧,既富且贵,身边美女如云?这种社会角色在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皇帝的生活,乃是中国人所能想象的尘世间最幸福的生活。不过金庸又替我们创造了一个比皇帝还幸福的角色,那就是大侠。

  皇帝还有许多不自由,有上早朝的义务,处理公文的义务,不能睡懒觉,不能自由出入民间,被迫忍受许多约束。明朝的正德皇帝就因此深感痛苦,与朝臣们闹了一生。大侠没有这些烦人的事。这是一个既摆脱了讨厌的义务,又可以尽情享受生活的角色。除了内心,没有任何可以约束他的力量。

  总之,武侠梦就是中国男人改良版的皇帝梦。

  其实,做改良版的皇帝梦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就很喜欢做。皇帝梦中的许多东西,也是人类普遍的幻想和渴望。譬如公正、强大、受人尊敬、衣食不愁、美女如云、安全、有成就感、匡扶正义、偷懒、不受管束和约束,不干没有意思的苦工等等。我们当然可以看出来,这些幻想不仅简单幼稚,而且自相矛盾。但我们愿意梦想的恰恰是这种简单幼稚和自相矛盾的东西。

  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愿意不愿意,而在于做得到还是做不到。譬如皇帝享受的一夫多妻制度,扣到女性头上显然不公道,当代男人也不敢再拿这种制度当真,于是金庸笔下就飘出了来自西方的一夫一妻制度下的爱情的气息。

  与几百年前的《水浒传》和《三侠五义》比起来,在金庸笔下,忠孝和义气之类的说教消失了,杀人不眨眼的蛮横减少了,西方的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色彩出现了。经过这些调整,金庸编织的梦境就更对当代人的胃口,更容易通过具有当代口味的良

  知或“超我”的审查。

  为什么对武侠的幻想在中国格外流行?除了合乎我们的梦想之外,社会环境似乎也格外适宜。对武侠的幻想,其实就是对枪杆子的幻想,对拥有强大的伤害能力的幻想。中国古典文学中并不缺少类似的先例。孙悟空、梁山好汉……都是超强暴力的拥有者。他们都是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只有平民是不值得一提的。在武林高手眼里,平民不过是伺候人的店小二,或是用来出气的店小二,或是供他搭救的芸芸众生。这正是皇帝眼中百姓的功能。

  我们可以对比当下,假如换一个社会和时代,幻想的对象大概就不再是武侠,而是亿万富翁,似乎那才是西方男人的幻想中心。体现这些幻想的作品有《百万英镑》《基督山恩仇记》,还有那些畅销的巨富们的传记。

  西方男人的幻想可以集中在巨大的财富上,但中国的财富很缺乏自卫能力,不那么值得幻想。在一个缺乏安全感和秩序的社会里,对获利能力的幻想,不如对加害能力的幻想那么具有根本性,那么肆无忌惮、所向披靡。这就是说,对加害能力和自卫能力的热切幻想,对公平和正义的热切幻想,反映了我们社会的缺陷。

  在金庸笔下,男主人公最后总是获胜,清除了对自身和江湖的重大威胁,携神仙美眷飘然而去。不过在我看来,更普通因此也更深刻的问题此时刚刚出现:大侠赢了以后怎么办?终于可以过正常生活了,他怎么过?如何养家糊口供房子?如果这些问题不能提出来,如果解决这些问题的想象不能流行,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还未到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呢?我们的民族还不成熟?我们还没有走出童年?或者我们太老、太懒、太累、太无能,只好在装嫩中尝一点乐趣?

(作者:吴思 来源:《博客天下》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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