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疯子父亲是音乐家,曾拥有一群群的崇拜者。记得在20世纪70年代,我家里总有很多陌生人出入。不仅有重庆的,甚至整个四川的人,只要有心学琴的,都会慕名跑来找我父亲。我记得当时有个四川南充来的乡下人,绰号刘三,就是我父亲最忠实的“信徒”。他跟我父亲学琴,对我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言必称“师父”。刘三对我也很好,属于爱屋及乌。他总是有空就背着我上街,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从玩具飞机、坦克、枪到糖果和冰棍,从不管价钱,百依百顺。我父亲的很多琐事也都是让他去办的。就连他要和谁谈恋爱,也要先来请示我父母,说必须帮他鉴定一下女方是否合格。 但我父亲究竟有多疯,为何疯,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从我记事起,我便见他走路、吃饭、办事时,都会一个人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忽笑忽唱的,不知在想什么。他似乎总在自言自语,耸肩、挠头、甩手,而且还带着一些奇怪的表情,或哭或笑。他不修边幅、不梳头,裤腿也总是一高一低地挽着。灶上的水开了,我摔倒了、生病了,有人喊他了,他似乎都听不见、看不到。桌子上只要有吃的,不管是什么食品,硬的、软的或干得啃不动的,他都会吃得一点不剩。就是放了好几天的饭、发霉的菜、怪味的汤,他也会全拿到锅里煮一通,美其名曰“高温消毒”,然后便狼吞虎咽地消灭掉。他的视力是1.7,属于远视眼,看书报的时候,恨不得离自己的眼睛有一米远。但他从不在乎周围是否有人在看他,因为他似乎看不见周围的人,好像这世界全与他无关。他的耳朵好得可以听出十几个不和谐和弦里的任何音程,在大乐队排练时,可以判断出谁的琴有一个音不准,或者谁的脚不小心发出了擦地板的声音。但他大多数时候还是自言自语。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有幻听症,只有熟悉他的人知道,那不是在作曲,就是在配器。 是的,他这人骨子里就是一把琴,一碰就叮当响。 但自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我父亲不被允许做音乐,他的主要工作变成了完全与琴无关,或略微有关的几件事,如养猪、切菜、拉板车、修芭蕾舞鞋、修乐器、种地和倒垃圾。他不能正常作曲,就偷偷作曲。但那些曲子又无法被记下来,于是就成了随风飘走的哼唱了。在60年代大饥荒时,他身上不是带笔或琴,而是随时揣着一柄勺,走到哪儿便“吃”到哪儿,包括偷吃猪饲料。他在芭蕾舞鞋上,用敲打琴弓来试验节奏。他在闲暇的时候,还设计过实用的机器,如“大跃进”时期,他曾设计过一个半机械化切菜机,有马槽大小,结构异常却并不复杂。里面装有滚动合页刀片、双脚踩踏板、曲轴、斗、人坐凳、绳索、木槽、进出口等。瓜菜从上方的大开口扔进去,然后人骑在切菜机上面,就像骑自行车似的,不断地踩踏用曲轴带动的刀轮,被切碎的瓜菜渣滓便从下方的出口“哗啦啦”地掉出来。因为他那时在重庆歌剧团的食堂里干粗活,每天要切几十棵甚至上百棵白菜和许多瓜果、土豆、萝卜等,把手都切麻了、酸了,甚至扭伤了。若一直切下去,他那双手无疑会被摧毁,永远不可能再拉琴了,于是,他发明制造了一架切菜机。这样情况就不同了,再多的瓜菜倒下去,进入滚筒刀轮,都会被自动切碎。其伟大的现实意义,几乎不亚于现代办公室常用的碎纸机。 领导说:“原来,这疯子一点都不疯。”
(作者:杨典 来源:《打坐–我的少年心史、人物志与新浮生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