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感
别人喊90后“脑残”,而他们自称“孩纸们”,这几个字给我的直觉是:孱弱像纸,一捅就破。每次去上课,习惯了在教室门口停顿一下,忍不住想到“磨刀霍霍向少年”。
少年们这时候在干吗?一进教室最先见到的场景是吃零食,前几年还没这么明显。一个女生告诉我:“老师,到了我们90后,每隔两年就又是一代。”这么说,他们是最被催命的一代。
曾经带着偏见,以为“蛀书虫”总比“吃货”听起来更舒服、更积极向上吧,“吃货”相当于最后的投降,退回动物本能。真想问他们,能不能稍稍“高尚”一点,不要自称“吃货”吧,直到有同学在微博私信里告诉我:“老师,告诉您我为什么是‘吃货’:除了好吃的东西,现在我愈发觉得,什么都不可靠,人心更不可靠,只有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可靠,不过现在吃的也不可靠了……呵呵。”这话在一瞬间帮我找到了我和“吃货”们之间的共同点。
饥饿让人想吃东西,空虚也让人想吃东西,这些小生命是需要经过吃的过程,获得饱满充实的质感。比起其他,只有“吃”这个最本能的行为使他们感到生命的安全可控,由“吃饱”获得自己最后的藏身处。
和我上大学的时候相比,现在的“吃货”们更敢于直接表达自己。教室一角,几个同学议论军训。一个女生认为军训很好,她的集体意识和体能都在军训中得到了锻炼。一个男生马上反驳,表示不同意。另一个女生也急于插话参与辩论。
刚开学是军训季,有人说:有次看到大一的孩子们整齐地走正步,竟然看得呆了,仿佛有一种安全感在里面。
有人说:折腾人、摧毁人的工具中,军训是最轻量级的,大学里人踩人才是最可怕的。
有人质疑一门课:老师在讲台上激情澎湃地说,在战场上,要杀人如麻,六亲不认,心狠手辣,这才是好将军!我骇然了……要这么豪放吗?
北大学生齐唱《化学歌》,竟然没一个笑场,我很奇怪。他们的解释是:经过无数次排练,对歌词的内容早没感觉了,就是唱呗,说不定唱好了将来还有好处呢。
对于教育制度,有同学说:有时觉得,千万学生都像被囚禁在玻璃器皿中的安静的孩子。我们没有太多的余地转身,只能默默接受属于我们的越来越稀少的自由气息。出口在哪里,我们心里没底,四周都是看不见但摸得着的铜墙铁壁。可当我们从梦想的执念中探出头来,学会迎合这个世界欲求的目光时,是真的成长,还是内心的退化和损坏?
对于考试,他们说:如果是喜欢的科目,考不好我会愧疚;不喜欢的,连应付考试也懒得应付。有时候如果不是不想让父母失望伤心,情愿用零分来表达自己的厌恶。究竟是谁给我们开了这些课?
外文专业老师开的诗歌赏析课临近结束,老师请同学们提问。有同学过后回忆说:我站起来说了我对这首诗的理解,但是我被狠狠地驳回了。我只是讲讲我的理解,而老师认为我是对他的讲解提出质疑。我认为就算最有人文素养的老师,还是看不起学生的智慧……
有人说:我们还年轻,就得老成地接受这个既定的命运,怎么可能不绝望?还谈什么希望、理想、积极乐观。虽然现实的确是这样,可不知道怎么跟自己交代。
有人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高兴起来,觉得自己身心疲惫,沧桑历尽。
对于未来,有人说:看一眼未来,然后装死,行尸走肉。
也有人告诉我:老师,我在高中的成人仪式上曾立下豪言,要创立非官方的教育慈善机构,当时还被班主任笑话了。现在,我觉得更有必要坚定自己的决心,我会一步步向着目标前进的。
20岁的年纪,本应轻盈美妙,不该有太多的沉重,他们却过早地沉重了。想想我20岁时,正在农村插队,像动物一样活着,身边的人们不只迷茫,还自暴自弃,并且毫无辨识力地坚信大喇叭里宣讲的一切。今天的90后们心里却早是明镜儿似的,他们看这世界很简单,它就是两大块:一个是要多强大有多强大的社会,另一个是渺小的孤零零的自己。碰到抗不过的强大阻力后,他本能地退却,直接退回靠饱胀感去知会的这个自身。个体和社会就是这样分离割裂着,他很清楚自己和那个庞大的东西绝非一体,这也许就是两年更替一代人的不可抗拒的收获。
出路和担当似乎无关,但是无担当就将彻底无出路。讲解食指的诗歌《相信未来》的那个中午,大二的王蕾随我离开教学楼时问我:“老师,你相信未来吗?”我说:“我不信。”她说:“我信,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拼未来。”
“吃货”
过去没特别留意过学生的早餐问题。早上第一堂课,铃响后,常有学生在书桌下面藏着吃的,隔一会儿偷吃一口,看我发现了,马上停止,鼓着嘴端坐。我说,摆到桌面上好好吃吧,不用掖藏,我不喜欢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偷偷摸摸。说了几次,没明显效果,依旧偷着吃。他们大约属于3种情况:
怕老师或怕巡视的督导,尽管我早申明了一旦督导出现,还有我呢。
有人已经铭记了,教室里不能吃东西。
有人背后议论:你们还真吃啊,老师就是那么一说!
有天早上,我再次强调我的态度:“下面吃着,上面说着,像一家人一样,我感觉很好。”
有人接话说:“督导可不是这么说的。”
即使不怕我,他们还怕督导。这下我没词儿了。
不断扩招并校,学生数量猛增,听说午餐要排长队,占去太多休息时间。11点半的下课铃,就是冲出教学楼、抢占有利排队位置的召集令。为此,我把中午下课时间提前了10分钟,取消了课间10分钟的休息时间,我连续上课,学生可以自由出入,这样就能确保他们排在前面,吃上热饭热菜。
有关海子的专题课刚结束,我还在回家路上,就收到学生的短信,说她还没能理解透海子的诗。我让她别急,慢慢理解。一会儿就收到这样的回复:
“吃上热腾腾的面,什么都忘了。老师,要不要来一碗?”
我认了真,问她:“念一份菜谱,是否比念一首诗更受同学们欢迎?”
她回答:“哈,面对一碗热腾腾的面,什么都忘了……”
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发觉了我的认真,她又回复:“如果是川菜的菜谱,很难引起我的共鸣。吃东西能让人暂时忘却悲伤。我喜欢读跟我的感受恰好重合的诗,不管是谁写的。”最后这句话让我感到她不是盲目的追星者,我回她:“得理解一下你这说法。”
她马上连续发来几条:“老师啊,那没有什么深刻内涵……”“我不是调剂来的中文系,我是真心喜欢文字,比如歌词,我也真心喜欢吃……”“可能我还幼稚,不能体会你们内心的情感,个人感受,呵呵。”“我觉得活着很重要,把感觉表达出来也很重要,不然憋得慌,活着就表达呗。”
看着这一连串自言自语似的短语,我心里好笑,想她是吃完了一碗热面,有了饱胀的幸福感,重新回到了形而上。比起空着肚子讨论诗,显然此时的她更真实。我喜欢这样。
早知道贵州、四川、重庆乡村里的很多孩子上学是经常不吃午餐的。有人说小时候饿过,以后怎么吃都感觉不到饱。而“吃”也随着这些孩子的长大,成了他们心中的一个敏感词,享用垃圾食品也是要有经济实力的。不知道“吃货”是否和曾经长久积累的匮乏有关,而沉淀成了基因记忆,但“吃”,有时候是乡愁、欲望、温暖、安慰的混合。只有把这些多重的含义都联系在一起,才有助于更多地理解“吃货”一代。所以我说:“读书重要还是吃饭重要,吃饭重要;义愤重要还是吃饭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新生见面会
那天下午很热,我被学生约去对2011年刚入校的新生讲点什么。一进教室是例行的热烈鼓掌,满满当当直挺挺坐了一屋子新生,表面上看像真拍手真呼应,其实说的听的各自“飘移”。
上来演出小节目的新同学跟刚走出蜡像馆的蜡像一样,又紧张又僵硬,眼神呆滞无法定睛。本来准备介绍几本书和几部电影,临时决定放弃,觉得气场不对。
不到一小时的新生见面会,鼓掌、主持、讲话、答疑、表态,各环节都像排练好的木偶剧。
这就是中国又一批年轻人大学生活的开始,是摆脱曾经捆绑他们前十几年生命的开始。不敢胡乱猜测那些挺直如机器人的新生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和曾经想过什么,我敢说,他们可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傻。一个学期或一年后的他们一定不一样,生命本能自会让他们各自分离成活蹦乱跳的个体。无论靠自己的努力还是被动的获取,大学四年只要能让他们确立一个独立的自己,就算功成。
我的学生尹泽淞说,新生问他:“学长,我很迷茫啊。”
尹说:“我都大三了,我还迷茫呢。”
“迷茫”和“吃货”都是高校里的常态,是走向不迷茫和坚定的必然准备期。
(作者:王小妮 来源:《南方周末》2012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