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暗得很快,淮海路上,一只黑色大鸟惊恐地从马路对面俯冲到时代广场门口,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闹地,除了人之外,几乎没有动物出现,人们被鸟惊喜了,朝它快步走了两步,大鸟毛一炸,左右一踉跄,还没收紧的翅膀别扭地折开,仓惶起飞。冲,使劲冲,像战斗机一样,因为角度太低,一头撞上了迎面开来的一辆黑色别克,“啊。”“呀。”“完了完了。”周围人惊呼,大鸟掉在地上,扑腾了两下,不动了。
和这儿相隔6站路的地方,浓烟滚滚,围绕着大楼的6棵梧桐树,叶子焦黄,树干漆黑。隐约间,有两只大黑鸟扑腾地飞起来降下去。一只狗趴在台阶上,耷拉着头,眼睛也耷拉着,它的毛泛着灰黑色,毛梢儿有点被烤焦,也是从楼上逃命下来的,一直守在那里,一动不动,这就是那条“守望犬”,它在等待自己的主人,就好像梧桐树守着大楼一样。
一切都是联结的。
金先生站在病房里,脸上的表情都凝固在皱纹里,一动不动,他刚从澳大利亚赶回来,家人就住在这幢大楼里,母亲、妹妹、妹夫,还有妹妹的老岳母、孩子。母亲没了,剩下的三个大人都重伤。无论走得多远,根还长在中国。但这把大火,把所有的回忆,烧得灰飞烟灭。他找到住在10楼的何先生,他们是在病房认识的,何先生收集了很多火灾视频和图片,金先生把它们都拷走了,他需要一些印记:照片、房子、人。我们周围的每件事,每个人,都是延伸的自我,我们总会通过他们,定义自己,获得存在的价值感,找到希望。
26楼的钟点工郭鑫(化名)几乎是赤着脚跑到楼下的,被送到医院时,她丈夫已经赶来,两个人交替着声嘶力竭地尖叫,郭鑫全身上下多处烧伤,但这不是致命的,最要命的是她的肺,因为吸入大量烟雾粉尘,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可她分明不甘心,紧紧抓着老公,老公不停地呼唤老婆的名字,人在,就有希望。
正是这些共同的深不可破的联结,给我们提供力量,帮助我们战胜恐惧。“人有一个重要本能:与现实世界中的一个人建立亲密的情感联结,通常是父母等直系亲属扮演这个照顾者的角色,他/她们提供希望、支持和力量。一个人活在希望中,再艰苦的日子都能过得去;一个人要是有力量支撑,再糟糕的状况都能撑过来。”施琪嘉说,灾难,把我们还原到一个被照顾的角色里,让我们有机会体察那些人、物、身体与自己的深情。
何爱青家:“最危难的时候,坚定的信念,来自家庭。”
背景:何爱青一家住在1004,他的父亲看上去很消瘦,不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但就是这位父亲,冲破两条街的人群,冲进警卫线,他记得自己是唯一一个冲进去的人,因为二儿子爱青还在楼上。这可怕的火,已经烧到他们家了。
此时此刻,大儿子正往回赶,不停地拨手机,他更加担心父亲,他知道弟弟已经在往下跑了,但爸爸呢?会不会正往上冲?
二儿子:我这一生都忘不了爸爸当时电话里的声音,“爱青,逃啊,逃啊……”。
我们家有四个人,我爸妈、我、我哥。从小,爸爸做了很多妈妈的事儿,我小时候的头发都是爸爸给洗的,从幼儿园开始,每天,爸爸接送我和哥哥上下学,我们一前一后坐在他的自行车上,嘻嘻哈哈。
起火的时候,我在家休息,接到爸爸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完全是颤的,叫:“爱青,逃啊,逃啊……”后来电话断了,我只大概听到,家里起火了,真的吗?我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可还没说几句,我发现头顶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绕了一层浓黑的烟,像鬼一样飘进来,什么是大难临头?就是这种感觉,真起大火了!
我奔进10楼楼梯,楼道里已经被烟熏得伸手不见五指,一种像硫酸一样刺鼻的气味,很厚,好像要把人直接闷死。我在这种味道里停了一秒,脑子里直接想到的就是死。
最可怕的是跑到第6层时,我看见火了,很大,从楼道的门里冲出来,要不要继续跑?这里就起火了,那下面不是都烧了吗?回头?去楼顶?不可能,背后一片黑烟,什么都看不见,上去也是死,下去也是死。本能地,我冲下楼,告诉自己我不会死不会死。
我当然不会死,我妈总说,我们家有一种气,好好过日子的气。那年我姥姥摔了,医生诊断快不行了,可妈妈就觉得她不会死,姥姥后来没有继续治疗就回乡下去了,身体还真好起来了,我妈就说,她的感觉很准,我们家都会吉祥如意,平平安安。所以,这种死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晃了下,马上,我就相信,我不可能死在这里!爸爸还在楼下!
父亲:我单位和家隔着三条路,同事告诉我家里起火了,我就冲了回去。才过了一条街,远远就能看见大楼上的火像蛇一样,借着风,围着我们那幢楼一圈圈烧上去,好像要把那幢楼一整个吞下去,太可怕了……
我是抖着给儿子拨电话,他还在楼上,那时,家周围三条街全都挤满了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拔开人群,我心理就想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楼下被封了,任何家属不能往里冲,有很多和我一样不要命的,抬着头,绕着消防车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火太大了,什么人都进不去。绝望,灭顶的绝望,但奇怪的是,这时,我突然冷静下来,看了下表,14:33分,那时候,我心理有个很可怕的感觉,对自己说,这个时候,也许是我和爱青最后的时候了。可这个念头一晃就过去了,我觉得这个想法不会实现,当其他家属往这赶的时候,我冲回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人都跑到街上去看起火了,我一个人,反反复复拨电话,我要联系上爱青,他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李爽:“这是一个逐渐恢复平坦的身体,我对自己说,要好好活着。”
背景:来自东北的李爽是一家公司的业务副总,开亮黄色的奔驰车,爱穿短裙,每天都会给自己上个裸妆。她说要小心保护每一寸肌肤的干净和美丽,除了不小心被香烫了一下,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疤痕。她是这场大火第一个上救护车的伤员,即便如此,大火还是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改变的印记。
中午去同事家……上qq偷菜……火苗蹿上来,着火了?但没人拉警报器……电脑突然断电,紧接着所有电器断电……全身擅抖……逃命,之后发生了什么?
连贯的记忆,是从医院开始的。背部、左手臂烧伤,尾骨、左膝盖骨骨裂,左腿淌着血,流进鞋子里,浸透袜子。脚上的匡威鞋,烧得连鞋舌上的标志都没留下一点残骸。
因为太突然,医生也发慌,没打麻药就开始缝针,那个疼!大针扎进两边的皮,是我的皮!然后把它们连着下面的肉硬生生地拉到一起,黑线就随着针扎进去,然后扯出来,线和肉生硬地摩擦,一次次被生生地扯出来……
我的身体皮开肉绽了,我们在一起近三十年,但这一刻,我才真正看到它长啥样儿。我坐在病床上,痛在提醒我,必须注意这儿那儿,我被迫认真观察自己的皮肤和骨头:左后肩被烧掉一大块皮肉,左臂生生被烤出几个触目惊心的大水泡,挑破它,里面是肉坑。我一直以来都嫌腿粗,当我看见露在外面的,森白森白的左膝盖骨时,心疼得直抖,这还是我吗?
还真是我,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以为灵活无痛的生活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现在,我的身体必须呈大字斜侧在床上,有次折着手臂睡着了,醒来时,上下臂粘在一起,拉开它,硬生生骨肉分离。更惨的是,第二天早晨病床上,我还没完全醒来,一簇红色就闯进来了,刺眼,晃目,晕。背上传来一阵抽着的生疼,因为没有肌肤的保护,当我想翻起来的时候,床单一下子把我拽了回去,皮肤粘上了,床和我撕拉着。粘稠、焦烂,呲紧牙的疼。这种强烈的粘连感,让我觉得好像所有东西都要与我抢夺身体,但身体却坚持着,这种感受让我感动。
我开始想念我的身体,本来光滑的身体——就在前一天,我还对着镜子审视检查自己的脸,因为最近工作太累,已经能看见一些毛孔,我很仔细地给自己抹了层兰蔻的保湿霜,然后用粉盖满这些讨厌的洞。
现在,我理解它们,它们张开,它们也需要呼吸。这次火灾,我发现,身体本身也会发号施令:比如叫,不是有基本的逃生知识就可以救命,如果不是撕心裂肺的大叫,人会迅速被恐惧、疼痛淹没,全身颤抖,无法自控。而疼痛告诉我的是:活着。
两周过去,一些破了的水泡结痂了,嫩白的肉长出来,我把脚和手放在阳光下,暖和,用手轻轻抚摸它们,感觉这是一个逐渐恢复平坦的身体,我对自己说,要好好活着,美丽地活着。
后记
火灾之后的第一时间,我们的专题总监王玉玲收到一封私信,“我多年收集的心理月刊全没了,你可以帮得到我吗?谢谢你。”她的家,就在那幢高楼上,2701。随着53本杂志一并而去的,还有印证自己在上海生活了6年的所有物品,“我的记忆都没有了”——
移动硬盘里储存的照片、文字、与友人的书信、暖和的大床、即将过冬的棉衣、还有被朋友们夸了好多遍“很Jane”的宜家床罩、使用了很多很多年的浴巾、Tiffany首饰……所有的,连同那间记满她过去印记的屋子,统统没有了……
懵、崩溃、痛哭、愤怒……漫长的3天,没有存在感,我还是我吗?当所有都消失的时候,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寻找自己?
灾后第一次洗完澡,Jane换上朋友送来的衣服——“我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但让Jane觉得诧异的是,当她裹上一件朋友送来的黑色羽绒服时,衣服上面,先前主人的香水味和洗衣粉味,让她觉得“穿别人的衣服,也挺好的。”这些带着原来主人印记的物件,缔结了爱的关系……
愤怒,是可以被理解的,但有许许多多像Jane这样的受灾居民,他们不随便释放愤怒,他们在心里默默地与丧失做告别,然后,鼓起勇气,努力地回到日常生活中,重新寻找、建立新的情感,建立新的生活。
修复创伤(施琪嘉)
重灾之后,我们该如何面对内心所受到的创伤,照顾好情绪呢?
首先要注意到的是,不要将激烈的反应视为病态,有时反应越是激烈,恢复越是完全。灾难把大家逼到需要照顾的心态中,我们提供帮助时,陪伴、观察就足够了,不要太多干预和解释。
如果有可能,给丧失一个告别的仪式。在心理上,仪式是重要的和创伤记忆告别的处理方式,比起藏在心中、烂在肚子里、疼在骨子里的自我折磨,它简单而且有智慧。
有一个需要注意的,如果经历的危机变为成长的催化剂,它可以作为资源被反复提起。但如果危机留在心目中是极其痛苦的回忆,忘却,不失为一种处理方式。它可以因为成长而淡化或不再惧怕。一旦危机情景反复在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不受控制地重现,就要考虑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需要接受专业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