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

  村子里到处都是树,但我们也不会不讲究,逮着什么就爬什么,不会那样的。正如商场里的玩具可以标出不同的价格一样,我们眼里的树也是明码标价的。最好的、最贵的,只能是桑树。

  第一,桑树不像槐树、杨树那么高,它矮小,枝杈也茂密,这一来爬到桑树上去就相对容易、相对安全了。第二,桑树的木质很特别,它柔韧,有充足的弹性——弹性的美妙就在这里,当我们爬上桑树,站在树枝上,坐在树枝上,或躺在树枝上时,只要轻轻发力,我们的身体就晃悠起来,颠簸起来了,那种感觉是妙不可言的。荡漾不只是美感,也是快感。即使桑树的枝丫断了,那也是藕断丝连的,最后能撕下好大好长的一块树皮——我们是摔不着的。

  我实在记不得我们在桑树上度过了多少美妙的时光,桑树的弹性给我们送来快乐,这快乐似是而非,不停地重复。重复,我想我终于说到问题的关键了。我们的晃悠在重复,日子也在重复。重复真是寂寞,那些傍晚的寂寞,那些黄昏的寂寞。

  我儿子五六岁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了。有一天傍晚,我和儿子在小区的院子里散步,夕阳是酡红色的,极其绵软,很大,漂亮得很,骄傲地,也可以说寥落地斜在楼顶上。利用这个机会,我给儿子讲到了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嘛。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家伙的眼里闪起了泪光,他说“最不喜欢”这个时候,每天一到这个时候他就“没有力气”。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是骄傲的,我儿子拥有非凡的感受力,也许还有非凡的审美能力。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些“遥远的下午”。在乡村的一棵桑树上,突然多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孩子,然后,又多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孩子。我没有给孩子讲述他爸爸的往事,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染上伤感的气息,那是折磨人的。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都要在黄昏时分带着我的孩子踢足球,我得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要让他在巨大的体能消耗中快快乐乐地赶走那些忧伤。差不多是一年以后了,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我问儿子:“到了黄昏你还没有力气吗?”儿子满头是汗,老气横秋地说:“那是小时候。”苏东坡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不是苏东坡,我儿子也不会去做什么“公卿”。可无论如何,做父亲的心是一样的。

  我要说,乡村有乡村的政治,孩子们也是这样。我们时常要开会。所谓开会,其实就是到哪里偷桃,到哪里摸瓜,这些都需要我们做组织上的安排和分工。我们的会场很别致,就是一棵桑树。这就是桑树“贵”的第三个原因了。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玩具可以成为会场呢?只有桑树。一到庄严的时刻,我们就会依次爬到桑树上去,找到各自的枝头,一边颠,一边晃,一边说。那些胆小的家伙,那些速度缓慢的家伙,他们哪里有能力爬到桑树上来,他们当然就没有资格参加会议。

  既然说到桑树,有一件事情就不该被遗忘,那就是桑树的果子。每年到了季节,桑树总是要结果子的。开始是绿色,很硬,然后变成红色,还是很硬。等红色变成紫色,那些果子就可以被当作高级水果来对待了,它们一下子柔软了,全是汁液——还等什么呢?爬上去呗。一同前来的还有喜鹊。可它们也不想想,它们怎么能是我们的对手?它们怕红色,我们就用红领巾裹住自己的脑袋,坐在树枝上,慢慢地吃,一直吃到饱。它们只能在半空中捶胸顿足,每一脚都是踩空的。它们气急败坏,我们就喜气洋洋了。

  到了大学一年级我才知道,桑树果子是很别致的一样东西,可以“入诗”。它的学名优雅动人,叫桑葚。“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要摇头晃脑了吧,《诗经》的意思是说:鸠鸟啊,不要贪食桑葚,吃多了会醉倒。美女啊,不要沉迷于爱情。男子沉溺于爱情犹可解脱,女子一旦堕入爱河,则无法挣脱。

  所以啊,我要说第四了,桑树也是好吃的玩具。

  (清荷夕梦摘自九歌出版社《造日子》一书,本刊有删节,赵希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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