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保留着这张照片——在老房子的门口,我们迎着白花花的阳光,赤着脚,一起对着前方,笑得敞亮。
照片里,你将一半身体窝在我身后,似乎埋在我的背影里。甚至,似乎你就是我的背影,那么卑微,仿佛你是我的附属品,而不是你自己。
你是那么不起眼。从小到大,生在不那么富裕的家庭,又偏偏自小就挑食,长到一米五便不再抽条。
我是家族里最小的孩子,而且是男孩,所以里里外外的亲戚,总是尽量宠爱我。我的个子一直长,到初一的时候,身高便反超了你。从此所有人似乎更看不到你了。
你的成绩没人关心,一直在班级的下半段徘徊;我则在众人的期望下,总要争第一。你的打扮没人在意,读中学时,你还没学会扎辫子,你从来没有新衣服,而我甚至连玩具都经常是新的。我以为你会厌恶我,便时常试探你,你总反过来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厌恶你,你是我弟弟啊。
我读高二的时候,父亲中风。你当时已中专毕业,在镇里的石材厂做出纳,一个月工资一千二。当时的你已经知道爱美,但只敢留50块钱给自己打扮。你买不起商场的化妆品,常拉着我到菜市场旁边的小店买。在那里,同样的化妆品价格只有商场的一半。
我偷擦过几次你买来的所谓护肤品,稀稀拉拉的,像是假的,但也没什么副作用。终于你第一次谈恋爱了,狠狠心花了17块在那儿买了块粉饼,涂抹着去约会,晚上回来,我却发现你的脸肿得通红通红。
我当时刚下晚自习,一回来看到你捂着脸呜呜地哭。我却笑得喘不过气,说,你怎么蠢得像猪,肿得像猪头。那是我这辈子最无法原谅自己的一句话。
你想象过远方,但你想过的最远的远方,也就是四十公里外的厦门。你和我描绘过那个场景:幼儿园里,你穿着得体地照顾着干净的小孩。
但父亲突然生病了,然后你跟我说,其实小镇的生活挺好的,你不想出去了。
我大三的时候,你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你性格腼腆,只让同学帮你介绍,我听过你的要求:最好是在外地。我知道你那隐隐的期盼,你已经因为我和这个家庭,没有了童年和青春,你想开启全新的生活。
大三下学期,我思考了许久,终于告诉你:我想去北京。你听完我的描绘,努力笑出一脸灿烂,说,其实小镇的生活挺好的,你想找个小镇的人嫁了。和往常一样,你悄悄地把自己的梦想埋葬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每天骑着摩托车去石材厂,下班后赶紧回家帮偏瘫的父亲擦洗身体。仿佛你生来就该做这样的事情。
后来父亲离开了,而你也为人妻、为人母了。我知道你的生活,又多了几个主角。你这个配角,更忙了。
有段时间,你总睡不着觉,在凌晨1点给我发短信,说,很担心因为自己没见识而拖累一双儿女,“我不想他们过成我这个样子”。我赶紧给你回电,安慰你说,别担心,还有你弟弟。然后说要打些钱给你,让你和孩子们去看看电影、逛逛游乐场,等到暑假的时候,买机票来北京玩。
你沉默了很久,才回复,我哪敢去北京,我连电影院都不敢进。我才想起来,事实上,你从来没进过电影院,也没出过我们所在的小镇。我难受极了,其实是你把自己命运的养分全部用来成全我,而最终却让自己活得这么简陋。
去年年底,我把家里的一些故事写了一本书。过年回家,总有人来找我签名。那几天,你却似乎总躲着我。我忍不住问你,你才终于说出口,其实你一直想和我拍张照片,因为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是你的弟弟。你还试图再现他们的口气,那个蔡崇达怎么可能是你的弟弟啊,你那么矮、那么不好看、那么没见识。
我面对着你说不出话,只好拉着你,说,那就拍一张照片。在我们新修的房子前,迎着同样美好的阳光,你站在我旁边笑得非常灿烂,仿佛我的成就也是你的成就。在要按快门的那一瞬间,你又本能地想往后退,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往后躲,我把手伸到你身后,一直把你往前推的那一刻,我心里想说但没说出口的是,其实你有着比我美丽得多的灵魂,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但我想,或许你就是我的女神。
(冯国伟摘自微信公众号“十点读书”,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