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时间才是修正我们眼光的精密仪器。这样的经验,我估计每个人都有:多年以后,发现某个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坏,或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好。甚至,因为曾粗暴地对待过某个人,心生愧疚。
记得是我30岁出头的时候,当时孩子小,工作重,过得很辛苦。有个黄昏,我从幼儿园接回孩子,忙着做饭。正炒菜的时候,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他们说是经朋友的朋友介绍来找我的,我只好关了火,请他们进屋坐。原来,他们的儿子马上要从军校毕业了,他们想托我帮忙把儿子分到成都,不要去偏远的部队。我一口回绝,我说,我没这个能力。这是实话,同时以我当时非黑即白的性格,很厌恶这样的事。我说既然考了军校,就应该有吃苦的思想准备,去部队锻炼一下没什么不好。我一边说一边开始烦躁——锅里是炒了一半的菜,地上是浑身脏兮兮的儿子,真恨不得他们马上离开。可他们就是不走,反反复复说着那几句话:“儿子身体不好,受不了太艰苦的生活……请你帮帮忙。”我看不松口他们是不会走的,只好说我去问问。他们两个马上眉开眼笑,立即从地上拿起旅行袋往外拿东西,仿佛交定金一般。我一下就火了,估计脸都涨红了,大声说不要这样。可是大妈把我按在沙发上,大叔往外拿东西,我完全没有办法。其实,就是两瓶白酒,七八个砀山梨。他们走后,一个梨从茶几上滚了下来,我满腔怒火,上去就是一脚,把梨踢得粉碎,儿子也被吓哭了。故事还没完。第二天我去服务社看了下酒的价钱,然后按他们留下的地址写了封信,义正词严地说,我不会帮这个忙的,也希望他们的儿子勇敢一点,不要再让父母出面做这样的事。然后把信连同钱一起寄了出去。
过了这么多年,想起这事,我真的是心生愧疚。不是说我当时应该帮忙,而是后悔我的态度,我太不体恤他们了,那么生硬、轻蔑。我至少应该安抚他们一下,多给他们一些笑容。他们很可能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的,从很远的郊区坐公交车赶过来,东问西问问到我的家,拎着那么重的东西,厚着老脸来求一个年轻人,可我却“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们。我对20多年前那个“义正词严”的自己,实在是太不喜欢了。
为什么要过这么多年,我才能明白?
若干年前的秋天,我应邀去一个小城采风。采风结束时,主人让大家留下“墨宝”,我连忙闪开。作为一个毛笔字写得很臭的人,遇到这种场合,除了逃跑别无他法。可是,那位负责接待的先生,却三番五次地来动员我,我一再说我不会写毛笔字,他就是不信。也许是我的钢笔字误导了他,我给他送书时写的那几笔,让他认为我的字不错。他说,你现在不愿写,那就回去写了寄给我。我以为是个台阶,连忙顺势而下,答应了。
哪知回到成都,他又是写信又是发短信,一再催问我写了没有。看来他不是客套,是真的想要。我看实在是躲不过了,就找出笔墨试着写了几个字,真不成样子。可他继续动员:“我们就是想做个纪念,你随便写几个字吧,写什么都行。”我便临时抱佛脚,练了三五天,然后找我们创作室的书法家要了两张好纸,并问清了应该怎样落款、怎样盖章,总算勉强完成了任务,寄了出去。过了十天,他来短信问我寄出了吗。我说寄出好多天了,他说没收到。又过了一周,他告诉我还是没收到。我说,也许是寄丢了吧。他说那太可惜了。好在,他没让我再写。
过了好多年,去年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认真学写一下毛笔字,就找了个教学视频来看。一看才知道,我当初写的哪里是毛笔字,完全没有章法,就是在用毛笔写钢笔字。于是忽然明白:那年我寄去的“墨宝”肯定没丢,他肯定收到了,只是打开一看,出乎意料,根本拿不出手。为了维护我的面子,他只好说丢了。虽然我没去跟他确认,但心里已确定无疑了。
生活中藏满了秘密,而答案,往往挂在我们通往未来的树上,你不走到那一天,就无法看到。
再说个长点儿的故事吧。
1983年夏天,一个17岁的女孩儿跑到我刚刚就职的教导队来找我,告诉我她考上大学了。她是我大学实习时教过的学生,只教过40天。1982年秋天,我到一所县中学实习,教高二。我当时24岁,说一口普通话,充满了那个年代大学生的热情和浪漫。比如会利用晚自习时间,给全班学生朗读海伦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希望他们珍惜生命、珍惜青春;还比如,晚自习时,发现教室外的晚霞非常美丽,就停下讲课,让所有同学走出去,站在长廊上看晚霞,直到晚霞消失,然后让他们就此写一篇作文;我还以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们,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学,一定要走出家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当时我的这些做法很对高中生的胃口,学生们因此都喜欢我。特别有几个女生,总围着我转,一下课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这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儿,就是其中一个。据她后来告诉我,当时我看她穿了一身很破旧的衣服,非常着急,问她:“你就穿这个去上大学吗?”她说她只有这身衣服,家里四个孩子,父母务农,生活很困难。我便把她带回家,从自己不多的衣服里找了几件给她。
这件事我完全忘了,只记得她来看过我。20多年后的某一天,她突然打电话找到了我,她在电话里激动得语无伦次:“裘老师,我好想你啊,我一直在找你。裘老师,你知道吗,我上大学时你送我的那几件衣服,我一直穿到毕业。后来我们家情况好些了,我就把你送的衣服洗干净包起来,放在柜子里。每次搬家我妈妈都说,这是裘老师送的衣服,不能丢。我们搬了五次家,这包旧衣服还在我们家柜子里。”
接到这样的电话,对我来说不啻是领到了上天的奖赏。
而这个当年的小姑娘、如今的高中数学老师,仍在源源不断地奖赏我:她亲手剥花生米寄给我,亲手灌香肠、做腊肉寄给我,亲手绣十字绣寄给我……无论我怎么劝说,都挡不住她做这些事。
最让我感动的是2013年元旦,当时我正经历着一生中最寒冷的日子:父亲罹患重症,母亲身体也不好,一个在医院,一个在家。由于每日来回奔波,天气寒冷,我也病倒了,发烧,头痛。晚上躺在母亲身边,一边安抚母亲,一边忍受着感冒带来的折磨,心情实在是阴冷到了极点。
忽然叮咚一声,我接到了一条短信:“裘老师,偌大的地球上能和您相遇,真的不容易。感谢上天让我们相识于1982年。您让一个从未奢望上大学的穷孩子有了上大学的梦,并最终实现了这个梦想。从此她的家有了前所未有的改变,她的弟弟妹妹也努力学习,一家四个娃都上了大学。他们的父母几乎是一字不识,这是一个奇迹。感谢您,裘老师!元旦来临,祝您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您的学生罗花容。”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我知道她并不了解我当时的情况,她只是在表达她的感情。而在那一刻,这份感情之于我,实在是太重要了,是寒冷的冬夜里最温暖的一束火光,让我的心重新热起来,亮起来。我忽然明白,原来30年前20多岁的我,给30年后50多岁的我,留下了一根火柴。
很多感情和心境,我们总要在多年以后才能体验。有的,或许已转化成生活的礼物;有的,则铸成一生的遗憾。
今年1月里的某一天,阳光明媚,气温却很低。我参加完军区部队的转隶交接仪式,一个人穿过操场,走向办公大楼。四周很安静,我知道这安静里正孕育着风云激荡,中国军队将面临全新的格局,我们充满期待。但一个有61年历史的军区也将因此消失。而我,在这个军区里整整服役了40年的老兵,也将面临转身离开。那种心情,真无法诉说。
我一个人走着,忽然想起了父亲,父亲是在1985年那场百万大裁军中离开部队的:他所在的铁道兵被成建制撤销了,他因此提前离休,脱下了军装。那个时候父亲曾无限感慨地对我说:“我读的北洋大学没有了,我当了一辈子的铁道兵也没有了。今后我都没有老部队可回了。”而我,只是随口安慰了他一句:“提前退休不是更好吗,辛苦了一辈子,正好早点儿休息。”
30年后的今天,我忽然明白了当时父亲的心情。因为我此刻的境遇与父亲当时完全相同,我此刻的年龄也与父亲当时的年龄,完全相同。虽然到了今天,我也没想出更熨帖的话来安慰父亲,但我仍为自己当初的漫不经心感到内疚。
等我今天明白时,早已物是人非。对于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人生的很多遗憾,就是这样留下来的吧。也许,当父亲生发出那样的感慨时,我最应该做的,就是陪着他一起沉默。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很多感情,难以言说。
也许人生就是不断失落和释然的过程。那些失落和伤怀让我们更能理解他人,而那些释然和感动,则让我们活得更加开阔。
(丁 强摘自《文汇报》2016年2月19日,本刊有删节,刘志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