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们大院里陆陆续续搬进好多新住户。好多是从农村来的,都是些出身贫寒的人家。租住的房子,是大院里破旧或废弃的房子改建的,房租仨瓜俩枣,没有多少钱。那时候,我们大院的房东心眼儿不错,可怜这些人,旁人一介绍,就让住进来了。
就在那时候,玉石和他的爸爸妈妈住进我们大院。他们的房子是以前的厕所改建的,我们什么时候到他家去,地上总是潮乎乎的,总觉得有股臭味儿。但是,玉石觉得这里比他们家以前在农村住的好多了,关键是,离学校近,这让他最开心。他对我说过,在村里上学,每天得跑十几里的山路。
搬进来那一年,玉石读小学六年级,来年就要读中学了。这是他家决心从农村搬进北京城的一个主要原因。不然的话,玉石读中学就要到县城去,那就更远了。玉石学习成绩好,他爸爸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玉石读中学,然后上大学。那时候,上大学对于我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但和玉石在一起,天天听他念叨,上大学便也成为我特别向往的一件事情。
玉石的爸爸在村里是泥瓦匠,有手艺,因此到了北京,很快就在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儿。房子虽然是厕所改的,但是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我们大院里好多街坊,都像房东家一样关心玉石家,不仅因为玉石的父母待人和气,关键是大家心疼玉石。玉石学习确实棒,小学毕业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汇文中学。家家都拿玉石做榜样,督促自己孩子好好学习。我爸爸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几乎天天对我说:“你瞧瞧人家玉石是怎么学的,你得向玉石一样,也得考上汇文!”
三年后,我也考上了汇文中学,玉石又考上了汇文的高中。那时候,全院开始以我们两人为骄傲。那是1960年的秋天,饥饿蔓延,家家吃不饱肚子。冬天到来的时候,玉石的爸爸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场没了气。事后,从玉石妈妈的哭诉中,人们才知道,玉石的爸爸是把粮食省下来让玉石吃,自己只吃豆腐渣和野菜包的棒子面团子,天天在脚手架上干力气活,肚里发空,头重脚轻,一头栽了下去。
玉石是个懂事的孩子,爸爸走了,妈妈没有工作,他不想再上学了,想去工地接他爸爸的班。工地哪敢要他?他背着书包,不是去学校,而是瞒着他妈妈,天天去别的地方找活儿。一天,我们学校的老师找到他家里来了——是他的班主任丁老师,一个高个子教物理的老师。玉石没在家,还在外面跑呢。丁老师对玉石妈妈说:“玉石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是读书的材料,这么下去,就可惜了。您要劝劝他,学校也会尽力帮助的。咱们双管齐下好吗?”
玉石妈妈没听懂“双管齐下”是什么意思,等玉石回来,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玉石说:“孩子呀,你爸爸为啥拼着命从村里到北京来?又为啥拼着命干活儿?还不就是为了让你好好上学?你这说不上学就不上学了,对得起你爸爸吗?说句不好听的,你爸爸就是为了你死的呀!”
玉石又开始上学了。有一天放学,在学校门口,我碰见了他,他显然在校门口等我半天了。他要我跟着他一起去一个地方,我虽然很敬佩他的学习,毕竟比他低三个年级,平常很少和他在一起,不知道他要我跟他去干什么。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东便门外。那时候,蟠桃宫还在,大运河也还在,顺着河沿儿,我们一直走到二闸。这是我第一次去这个地方,这里是一片凄清的郊外。他带着我走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地上,这时候,天擦黑了,暮霭四起,工地上黑乎乎的,显得有些瘆人。他悄悄对我说:“你就在这里帮我看着,如果有人来了,你就跑,一边跑,一边招呼我!”他这么一说,我更有些害怕,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一会儿,就看见他从工地上拉出好多钢丝,还有铜丝,见没人,他拽上我就跑,跑到收废品的摊子前,把东西卖掉。
终于有一天,我们被抓到了。虽然是废弃的工地,但因有不少建筑材料,也有人看守。玉石拉上我就跑,那人追上我们,一把揪着我们的衣领子,像拎小鸡似的把我们抓到他看守的一间板房里,打电话通知我们学校。来的老师,骑着自行车,高高的身影,大老远我们就看出来了,是玉石的班主任丁老师。那人余怒未消,对丁老师气势汹汹地叫嚷道:“你们学校得好好教育这俩学生,明目张胆地偷东西,太不像话了!”丁老师点着头,把我们领走,他推着那辆破自行车,沿着河沿儿,一路没有说话,只听见自行车嘎嘎乱响,我感到我们的脚步都有些沉重。走过东便门,走到崇文门,在东打磨厂路口,丁老师停了下来,对我们说:“快回家吧。”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块钱,塞进玉石的手里。玉石不要,他硬塞进玉石的兜里,转身骑上车走了。走进打磨厂,路灯亮了,我看见玉石悄悄地抹眼泪。
玉石和我再也没有去工地。学校破例给了他助学金,一直到他高中毕业。1963年,他考入地质学院后,和他妈妈一起从我们大院搬走,我就再没有见过他。“文化大革命”中,听我妈说,玉石来大院找过我一次。那时,他大学毕业,在五七干校等待分配。可惜,我正和同学外出大串联,没能见到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来找我,是找我陪他一起回学校看看丁老师。那时候,丁老师被剃成了阴阳头,正在挨批斗。
前不久,我接到一个从西宁打来的电话,对方让我猜他是谁。我猜不出来,他告诉我他是玉石。他说他后来被分配去了青海地质队,一直住在青海。他看过我写的关于柴达木的报告文学,也知道我弟弟在青海油田工作过。他说他妈妈跟着他,一直到去世。他说他退休后在学习作曲,而且出过专辑。他笑着对我说:“你觉得奇怪吧?我是学地质的,怎么改行了呢?”我说:“我是有点儿奇怪,你是跟谁学的作曲?”他说:“我是自学的。但也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我读高中的时候,教我们数学的是阎述诗老师。”我问:“你跟他学的?”我知道阎述诗老师曾经为著名的《五月的鲜花》作过曲。他笑着说:“不是,但是,我想阎老师可以既教数学又作曲,我为什么不能既学地质、搞勘探又作曲?”玉石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世界在他面前是圆融相通的。
最后,他告诉我,他学作曲,是想为丁老师作一支曲子。那个晚上,丁老师让他难忘,让他感受到世界上难得的理解和温暖。他说,这么多年,只要一想起丁老师,心里就像有音乐在涌动。
我告诉他,丁老师好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说:“我知道,所以,我想你把我的这番心思写篇文章好吗?我想借助你的文章让人们知道丁老师。过几天,我会把歌寄给你。”
我收到了玉石创作的《毕业歌》。说实在的,曲子一般,但其中一句歌词让我难忘:“毕业了那么多年,你还站在我的面前;那个懵懂的少年,那个流泪的夜晚。” <
(过 往摘自《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9日,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