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生父,一个是继父。我生父叫袁一,本名是袁梦华,在离家从军的时候改名为“一”。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述父亲改名这件事,印象最深的是她用自己那异常娇气的身段和腔调,努力模仿我胖胖的父亲从军登记时豪气干云的模样:“男子汉大丈夫,利落地来,利落地去,那就无牵无挂,改名叫袁一吧!”
袁一爸爸是四川眉山人。家里三兄弟,他是长子。现在回想,我跟他的关系似乎很疏淡。但据母亲说,几个孩子中他最疼我。记忆里,我很少跟他说话,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他跟弟弟妹妹们玩,给弟弟妹妹们讲故事。考试考砸了,他会训话、讲道理。我就一言不发地听着,看着他的嘴。他能讲很久,我就盯着他的白牙齿。
有一件事,也是母亲说的,我自己没有记忆。在我念小学的时候,那时我还认不得几个大字。当时父亲在金门,听母亲说他写过8页长的信给我,让母亲念给我听。那信也并没有保存下来。
记得那是开学的第二天。那时候的学校一天到晚考试,刚开学就有个测验。我在教室里答试卷,看着那些我毫无办法的数学题,开始胡思乱想。这时老师喊我:“袁琼琼你出来一下。”我出去,看见教务主任站在走廊上,他说:“你赶快去医院,你父亲去世了。”
那是50年前的事。我父亲去世已经这样久,不过我现在回想,某些事依旧历历在目。教务主任长长的脸,那突然严肃地沉下脸来的表情,他穿着灰色西装裤、白色衬衫、白皮鞋。我自己也穿着白鞋,刚开始换季,制服换成白上衣、黑裙和白鞋。我低着头听他说话,眼前是他的白鞋和我的白鞋,4条大大小小的“死鱼”。
我骑着车赶去医院,天很热,我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机械地踩着脚踏车,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这一切非常不真实;觉得自己很热,脖子里塞着汗,又痒又热;觉得自己卖力地要赶到医院去,不过是去证实这一切是假的,我父亲没事,我的人生如常。所有害怕的和喜欢的都在,所有我情愿存留和失去的都在。
不过是去证实我此时此刻其实是在梦里,随即便要醒来。
我每次跟人提及我生父的去世,都说:“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过世了。”前阵子又讲到这件事时,对方问我:“多小?”我说:“15岁”。这个人说:“那也不小啦。”我忽然领悟:父亲过世时,我其实已不是孩子了。但是,他往生之后,我大约有某些部分随他的死亡而停顿,因为父亲没有机会老去,我便不再长大。我把我自己留在他的死亡里陪伴他,一个永远幼小的自己。
父亲过世一年后,母亲改嫁,我们有了继父。那个年代,对寡妇再嫁的宽容度很低。我母亲累次哭着回家,因为她改嫁,杂货店不卖东西给她。熟人朋友也多数回避,就像她得了某种疫病。许多年后母亲才提起这些事。我父亲过世后,家中状况困窘。那时候我勉强算是成年,有人劝母亲把我嫁掉,送弟弟去上军校,再把下头3个小的送到育幼院。我成长的环境中,不乏这一类的例子。出主意的人大约也不是恶意,大家都这样做。这几乎是穷且负债的家庭,唯一的生存之道。我很感激母亲做了另一种选择,让我可以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度日,从未停止做梦和狂想,直到现在。母亲说:“与其嫁掉小的,不如嫁掉老的。”她选择改嫁,有牺牲的成分。
我继父叫孙书麟,河北小范人。继父瘦高个,非常严肃。我生父比母亲大10岁,但是继父比母亲要大20岁。娶母亲的时候,他已经50多岁了,一般人通常不会在这个岁数上做出改变自己下半生的选择,但是继父居然做了。除了他实在是喜欢我母亲,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是军人,和多数来台的外省人一样,过去结过婚,妻子留在大陆。认识我母亲的时候,他已经退伍,和人合伙开瓦斯行,发不了财,但是衣食无虞。他的前半生,至少有20年,一直过着独居生活,极少接触女人,更少接触孩子,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年过半百的时候决定替别人养孩子。现在回想,一群小鬼,和一个年轻的妻子,这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多么大的改变。和母亲结婚的头一年,两个人极其不合。因为母亲是为了孩子嫁人的,所以她护犊情切,跟我们相关的事都是禁忌,继父碰也不能碰。母亲大约一开始就预设了“后父”(跟后母一样)一定会虐待孩子,因之,继父只要对我们稍有微词,母亲立刻就“防御模式”大开。两个人成天吵架。母亲发飙的时候,他多是一言不发。如是多次,后来就被我母亲训练得非常明白,他知道身为继父,是没有权利只有义务的。
我们与继父一直都非常疏离。一切事都通过母亲转达,很少和他直接对话,就算在他人面前也一样。他是一个跟我们住在一起的陌生人,反之,我们于他大约也是陌生人。现在回想,他从来不叱喝或指责我们,但是我们做了什么出色的事,他也不发表意见。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继父为我做了剪贴本,专门收集我在报刊上发表的文字。我不大知道他看不看,他从来不提。一直觉得他不苟言笑、非常严肃,有他在场,室内温度似乎都要降3度。但是他晚年性格转柔软,变得有些像小孩子。过去的他跟我们完全没有肢体接触,甚至没有眼神接触。但是最后十几年,我们开始习惯在见面或离开时拥抱他。也可能是我们自己岁数也大了,开始觉得他亲切。他那时身形已经缩了,非常的瘦小,说话时抓着他的手,会觉得肌肤像冷塑胶一样滑凉。
继父一直活到99岁。他终身维持着瘦长的身材,生活非常规律,按时起床、按时睡觉、按时三餐。这应该是他长寿的原因。
他生活异常单纯,除了看电视就是看书看报。家里有张大桌子,上面堆满了剪贴本和剪报散张。他生前最后几年收集剪报,分门别类,按篇幅大小拼贴成整页,整理得20多本剪贴本,每本都仔细地做了封面,按内容取“书”名,他自己题字。这些剪贴本非常整齐,页面干净平整,就像他自己选稿自己编排的杂志。或许继父曾有过做出版人的心愿吧。
继父不认识我生父,但是非他所出的这5个孩子,他供养到成年,让我们都接受了高等教育。继父过世之后,我有时会想象:在另一个世界,会有一个胖胖的、浓眉大眼、满脸笑容的男人去见他,跟他说:“孙先生,你好,我是袁一。”然后这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会坐下来。继父会与我的生父谈话,告诉他我们是怎样长大的。
(青铜葵花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两个父亲》一书,本刊有删节,沈 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