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老宋从北部山区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剧团。
一个黄昏,老宋被亲戚领到团长面前。团长正在卸大白菜,一辆胶轮大车正停在单元门口。白菜刚被过完秤,码成齐腰高的一堵墙。待团长给菜农数完钱,打发他离去,亲戚才对老宋说,这就是团长;又对团长说,这就是老宋。团长不在意地答应一声,显然他是在琢磨怎样尽快把白菜运上楼去。老宋看出了团长的意思,问了声:几楼?亲戚替团长回答说四楼。说完,老宋左右开弓地夹起菜就往楼上走。亲戚和团长站在楼前聊起天,当他们再次注意到老宋时,白菜已被搬运一空。这时团长才想到请亲戚和老宋上楼坐坐。
团长把亲戚和老宋请进门,亲戚坐下了,老宋却坚持站着。团长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的老宋。老宋五十岁左右,个子偏矮,他的身子稍稍前倾,垂手侍立,像个老杂货店的伙计,仿佛随时都准备从柜台里探出身子,谦逊、热情地招呼来客。团长暗想,这分明是一个干活麻利、不招人讨厌的人——老宋是被亲戚介绍来这剧团看守传达室的。后来团长便和亲戚讲起他作为“武行”赴意大利演出的事。提起意大利,一直不曾开口的老宋突然插了句嘴,说意大利属南欧,从地图上看像只靴子,高跟的。他把“高跟”说成“高更”。团长笑了,不是笑他的口音,是惊奇老宋的出其不意,聪慧和文化兼而有之的出其不意。老宋的事就这样定了,他成了这剧团传达室的长期临时工。
老宋在团里的任务是传达、收发,兼烧一个开水锅炉。中国人对开水本来就情有独钟,开水对艺人则更显重要。演员进排练场之前,水瓶子里的茶叶必得先用开水沏上,之后随喝随续,一续一天。老宋也深知这点,他每天早、中、晚,锅炉不仅定时定点烧开,温度也绝对可靠。他的两条腿那样勤快。每天,他按时出入各个办公室和排练场分发报纸、杂志、信件。他步履轻捷,悄无声息地就能把报纸、杂志分送给该送的人,且从未出过差错。除了分内的事,分外的事老宋也没少做。二十多年,光是搬白菜,这团里有谁家没让老宋帮过忙吗?没有。后来,储存大白菜的时代终于过去了,但这团里的家属们需要老宋帮忙的事情却没有过去。五楼的人说,老宋,帮我把这罐煤气扛上去吧。三楼的人说,老宋,我买的沙发来了,你给搭把手吧。老宋从不拒绝。
老宋在这团里自然是被人喜欢的,但他遇到真正“较真儿”的事,从不丧失原则。有一回,他突如其来地问老夏,夏老师,你演过《吕蒙正》没有?老夏说演过。老宋说,你把出场那四句词,给我唱一遍听听。老夏说,你这是考我,我给你念念吧。吕蒙正是个穷书生,上场四句词是这样的:天无事星斗浑,地无事草无根,君子无事大街上混,凤凰无事落鸡群。老夏念完问老宋有什么破绽,老宋说,从字音上听没什么破绽,我是问你“天无事”是哪个事?老夏说事情的事呗,还能是哪个事。老宋道:错了,应该是形势的势,势力的势。这四句是说天、地、人,也包括凤凰,失去了势力一切就变样了。老夏不服老宋,坚持他的“无事”说,并要求老宋和他一块儿去问团长。二人找到团长,团长说,都是跟师父模仿的音儿,说不准。出了团长的家,老夏琢磨出老宋有道理,就说我请你喝酒吧。老宋说,我得回传达室喝疙瘩汤。
后来老夏还是追到传达室邀请老宋去他家喝酒,推开门,见老宋正蹲在地上,直接就着一口铁锅呼呼地喝疙瘩汤。在从前,好像谁也不曾留意老宋怎么吃饭又吃些什么。其实老宋一直就这样吃饭,蹲着,就着一口锅,必要时他甚至可以连碗都节约掉,直接从锅里舀着吃,也省得刷碗了。这使老夏心里挺不是滋味儿,他看着老宋的吃相,看着他那菜帮子似的脸色,提醒老宋说,老宋,咱们得讲点营养,看看你的脸色儿,你得吃肉。老宋心想:我讲营养,我那乡下的闺女呢,我那外孙子呢。慢慢地,他向老夏诉说了一些家事。他那嫁了人的闺女,嫁的是一个更穷的地方的懒人。前几年那人忽然扔下老宋的闺女和一个刚满月的孩子走了,闺女的日子很难,处处得老宋接济。老夏从这以后便常常关心老宋。
光阴像箭一样。
老夏要退休了,老宋也老了。他走路不再是快步,有点拖着腿的样子。直到有一天,老宋的腿真出了大毛病。二十多年老宋没有病过,白天尤其不愿意躺在床上,那个白天他躺下了,还叫来了老夏。他对老夏说,我得上医院。
老宋患的是左下肢周围血管综合征,俗称老烂腿,如果不及时根治,还有截肢的危险。老夏用自行车驮着老宋去了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尽快手术吧,保腿要紧。老宋问手术费得多少钱,医生说,一万五左右,要看手术难度和住院时间长短。老宋对老夏说,咱们回去吧。
一万五千块,对老宋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他全部的积蓄连一百五十块钱也不到。回到传达室,他不再往床上躺,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半天,老宋对老夏说,由它去吧,反正我也老了。哪里黄土不埋人,我也该叶落归根了。老夏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哪儿有过不去的河?
老夏安慰了老宋,但要过河谈何容易。他想去找领导,转念又想,这可不是领导一拍板会计就点钱的事。一个刚够发工资的剧团,别说临时工老宋,老夏自己口袋里就经常装着报销不了的药费发票。想起老宋之前对大伙的种种好,老夏心中涌起一股子说不出的热望。第二天,办公楼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面写道:尊敬的老师们,目前老宋遭了大难,请大家都献出些爱心吧!接下来,告示写明了老宋的病情及所需费用的数目,请大家量力而行。末尾的署名是老夏本人。告示果然在这团里产生了效应,全团上至团长,下至演职员工及家属都献了爱心。
老夏走家串户,折腾了几天,却只凑够了那个数目的一半。于是他又把从前在这团里工作过、后来调走的人列了个名单,骑上自行车,到这城市的四面八方去找这些人。老夏见到他们,口沫四溅地叙述着老宋的不幸,以唤起他们更大的同情。其中一位从前在团里搞灯光,后来自己辞职出去卖音响的青年慷慨解囊,承诺其余的钱全部由他出。他说,从前在团里工作的时候,他正在搞对象,每天夜里两三点才回来。每次敲大门,睡梦中的老宋都会及时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开门,而且既不打听,也不抱怨。团里要给这青年处分,找老宋做证,老宋说没见这青年晚上出去过。这青年对老夏说,就这一条,我终生不忘。
老夏成功了,他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为老宋筹集到15862元人民币。为此,他专门找到团长,邀团长同他一道去给老宋送钱。一来显得郑重,二来也算有个旁证,团长可以证明他把捐来的钱一分不差地奉献给了老宋。二人于当晚来到传达室,将这笔钱郑重地交给老宋。
老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夜没睡,数了一夜钱。老宋数完钱就开始想心事,他想,难道他真的要把刚刚数过的这些钱都扔给医院吗?传达室的灯亮了一夜。
早晨,老夏吃过饭,就来接老宋去医院。双眼布满血丝的老宋说,我想等一天,等我闺女来了再去也不迟。老夏觉得有道理,动手术是要家属签字的,老夏终归不是老宋的家属。
这天晚上传达室分外安静,老宋八点钟就熄了灯。第二天,当老夏又来传达室催促老宋赶快去医院时,发现传达室已空无一人。
自此老宋就从这个剧团和这个城市消失了。
老夏终于气愤起来,团里的老师们也气愤起来,老宋的不辞而别显然是愚弄了他们。他们那一片爱心呢?尤其让老夏不能容忍的是,人们纷纷在他面前抱怨。人们对他说,真是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告示可是你贴的。说得好像是老夏骗了大伙儿的钱,并且协助了老宋逃跑。老夏去找团长,要求团里派人把老宋弄回来,把事说清楚。团长说,一个临时工,怎么去弄?老夏想起当年老宋的到来是靠了一个亲戚的介绍,那亲戚当是住在本市的。于是老夏七拐八拐又找到了老宋的那位亲戚,向那亲戚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情急之中嗓门就有些高亢。最后他态度鲜明地向亲戚宣布,老宋的这种做法不仅是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而且伤害了团里所有同志的感情。
老宋的这位亲戚对老夏的慷慨激昂并不买账,说,同志们为老宋捐款,我在这儿替老宋谢谢大伙儿了。你说伤害感情,话就扯得有点远。钱不是老宋逼你们出的,是你们自愿给的。自愿把钱给了老宋,钱就当属于老宋。老夏打断亲戚说,可那钱是捐来专为给他治腿的。亲戚说,他不是已经治了嘛。老夏说,他是怎么治的?亲戚说,不瞒你说,他回老家第二天就去县医院把腿锯了,两千不到,无须住院,随锯随走。老夏惊呼道,我的娘呦!亲戚说,腿在他自己身上长着,怎样处置自然是他自己说了算。他这么盘算又有什么不对?剩下一万多块钱又有什么不好?又有穷闺女,又有穷外孙子。
老夏没有再和老宋的亲戚“矫情”,却也没有被这位亲戚说服。他只是久久地愤怒难平,疑惑难解。不久,团里有人从北部山区演出回来,告诉老夏说在新开发的一个旅游景点看见老宋了,老宋坐在一个小铁皮房子里卖胶卷。老夏忙问,腿呢?他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演出的人说没看见,老宋坐在窗口,只能看见上半身。
老夏决心去一次北部山区,他很想亲眼看看那逃逸的老宋之现状,很想用这亲眼看见来激起对方的尴尬、难堪和愧疚。他坐上长途大巴,经过了六个多小时的旅途,到达了老宋的家乡,到达了那个新开发的旅游景点。他一下车就直奔车站周围那一片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商店,很快就发现在一个小铁皮屋子旁边站着老宋。老宋拄着双拐,正指挥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往小屋里卸货。老夏的目光停在老宋的下半身,左腿那儿空着,挽至腿根部的空裤筒好像一团揉皱的抹布。这使老夏心中涌上一股酸涩,一时竟想不好到底该不该去和老宋打招呼。
拄着拐的老宋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老夏,顿时停下对那年轻人的指挥,木呆呆地愣在那里。接着,老夏在老宋脸上找到了他想要看到的表情:尴尬、难堪、愧疚,还有受了意外惊吓的恐惧。这使老夏想到,老宋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深深懂得自尊。可他还是不知如何上前去同老宋打招呼。突然间,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奋力向前,在游人中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正在卸货的年轻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看着近前的老夏说,你是不是认识我姥爷?老夏说是,我们是老……朋友。年轻人说,那我姥爷为什么一看见你就跑呢?老夏想了想,说,没准儿你姥爷是给我买肉去了。外孙子说,看着你怪渴的,喝一瓶饮料吧,你是我姥爷的朋友,不要钱。老夏说不不,你们不容易。外孙子说,以前我跟着我妈过得确实很苦,现在好多了,我姥爷从城里回来开了这个小卖店,说着把饮料递到老夏手里,老夏坚决不要。外孙子又说,那你拿上一张旅游图吧,看图旅游省得迷路。这里的山水很好看。
老夏接受了外孙子赠送的旅游图,他把它打开,似是而非地看着地图。外孙子指着地图又说,你看我们这地方像什么?老夏说看不出来。外孙子说,像只靴子,高更(跟)的。我姥爷告诉我的。老夏细看地图,这才看出老宋家乡的形状正好像一只靴子,如同当年老宋对意大利的形容一样。他想,这地方如果没有开发,就不会有人为它绘制地图,如果没有地图,老宋便终生也不会知道,他的故乡在地图上也是一只靴子。(青耳台摘自《小说月报》,本刊有删节,何保全、于泉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