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用一句俗话：“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可以说：只有在旅行时，才能享受到一顿好早餐。
有一年，去苏格兰小城旅行，住在一家“B&B”旅馆。“B&B”是英国特产，意为提供床和著名的英式大早餐的家庭小旅馆。那家小旅馆由一对老夫妻经营，早上，坐在阳光明媚的餐室里，男主人热情地说：哈，多么奢侈的阳光早餐！全套早餐端上来后，大盘子里食物的丰富程度超出我既往的生活体验。
我家乡的人早晨吃豆花饭就已经让我惊讶了，根本想不到还有一个地方的居民清晨即起胃口便好得能吃下1~2根煎香肠；1个煎蛋；1/2或1个烤西红柿；3~5个煎蘑菇；1大勺茄汁黄豆；1片煎土司；2片煎培根；1小个煎土豆泥饼；1片煎黑布丁，此外，还有英式早餐茶或咖啡/牛奶/麦片/橙汁。如此量级的早餐下肚，任谁都会打个“华丽的嗝”——一位美食专栏作家说。而我的那一天，恰如温斯顿·丘吉尔爵士夸赞的：“一顿英式大早餐决不会让你当熊包。”
这么隆重，在家中断然行不通。先不说早晨赶着上班，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气氛紧张得烽火连天，哪有心情和时间？再看看你家门口早店铺师傅胸前的围裙，可敢吃他做出来的包子、油条、豆腐脑？“早餐”，似乎已演变为农业时代的名词，和现代社会强调的“时间、效率”等概念背道而驰，谁还认真做早餐，认真吃早餐呢？
陆文夫笔下的苏州美食家朱自冶每天鸡未鸣即起，赶着去著名的面店“朱鸿兴”吃“宽汤、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的头汤面，浇头是清炒虾仁。这还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为那碗“头汤面”。“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面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汤气的面，他会整天精神不振，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如意。”吃完面，再去蹲茶楼。——好俄滴神，咱们要到退休才敢有这分闲情逸致，算算到退休还有多少天？这几千个早晨还得凑合。
因此我是决不会放弃借外出旅行而吃早餐的机会的。在巴黎，长住那里的朋友建议我去马德琳广场的馥颂（Fauchon）食品店吃早餐，说该店的牛角面包全城最好。跑到那里，进得门一瞧，店里的顾客绝大多数看上去是我这种观光客。写花都风情出了名的张耀有点矫情地说，巴黎的一天从优雅的早餐主义开始。但凡做了游客就会有种心态，那便是将旅行当成演戏，从出门那一刻就自觉入戏，要不怎么说艳遇等等戏剧性的情节都发生在旅途中？
到了背景地，比如巴黎，自是要配合巴黎被“浪漫”化的定义，做出浪漫化的举止，到百年老店吃早餐正是规定的情节。况且别人家的饭好吃，是普世的心态，因此馥颂里才坐满了敬业的客串演员。顺便说一句，也多亏了游客们，否则欧洲大大小小的传统老店何以维系生意，何以传承下去？馥颂的牛角面包确实好吃，但我更钟爱有70多年历史，采用传统方法发酵、烘焙的Poilne面包房的面包。它在圣日尔曼区，距离我住的旅馆不远，我每天早晨溜达过去，带一个黑麦小圆面包或苹果塔回旅馆，沏一壶馥颂的水果风味红茶，比旅馆提供的所谓大陆式早餐好多了。
我也无法免俗地附庸过风雅。因为喜欢《泰晤士报》美食评论家A·A·Gill的文章，便把他的书当成脚本演练。到了伦敦，去他评鉴过的沃斯利（Wolseley）餐馆吃正式的早餐。沃斯利给“常客”和“老熟客”编了姓名代码，相应地提供超级亲切超级职业的服务。我是一次性的过路客，却也没被怠慢。沃斯利的店堂里有中世纪威尼斯风格的穹顶、大吊灯、柱子、旋转楼梯、黑白两色的拼花地板，让人入戏特别快。道具呢，整个早餐过程我用了镀银的圆球形茶壶和茶滤器，每一个茶滤器均有自己的小碗以盛接漏下的茶水，雪白有银边的骨瓷茶杯和茶托，亮晶晶的玻璃蜂蜜罐，装着树莓果酱的小瓷罐，以及早餐专用的刀、叉。整个过程和沃斯利餐馆所处的皮卡迪里大街一样绷着一股子劲儿，分明是个仪式。
朱自冶，还有到巴黎、伦敦旅行的游客们，把早餐视作一种典礼，从这种类似于宗教仪式的行为中缅怀手工时代的舒服、安慰。可忙碌的上班族是不愿意花钱、花时间把典礼、仪式请回家的。我们在很多大问题上舍得花钱、花时间，对于营养学家大力鼓吹宣扬的早餐反倒越来越忽视。想起为村上春树的作品配插图的自由画家、作家安西水丸，乃东京居民，却把自己当作定居在东京的旅行者。他爱光顾藏在东京各犄角旮旯的寿司店、拉面馆、鱼店、烧鸟屋、酒吧、咖啡馆，称之为“观光”。那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家的餐桌看作是沃斯利铺着浆洗得平整挺括的白桌布的圆餐桌呢？我也可以假装坐了10个小时的飞机，飞了几万里路前往伦敦，为了吃沃斯利餐馆著名的早点“班尼迪克蛋”（Eggs Benedict），它是玛丽莲·梦露最爱的早午餐餐点。
其实，一个早餐很容易打造。简单的，用饼干模子在切片面包上压出一个空心，可以是五角星形、圆形，也可以是各种动物形状；锅里的黄油融化后将面包放进去煎，在面包的空心里打一个鸡蛋，煎成别致的法式吐司荷包蛋。班尼迪克蛋，说直白点就是火腿蛋吐司，买不到英式松饼，或者偷懒的时候，我望文生义地在吐司片上铺好火腿片、熏三文鱼、水煮蛋、芥末酱、番茄片、奶酪，同样可口。
每回，坐在清晨灿烂的阳光里，红茶、鲜榨橙汁、酸奶、早点、Wedgwood骨瓷餐具、Culinary Concepts不锈钢刀叉摆了大半张桌子，正式地享用一顿早餐后，我都惊奇地发现，我家的餐厅居然如此不平常！我只花了10块钱！——用旅行者的眼光看待我的日常生活，以安西水丸的心态津津有味享受世俗生活，嗯，原以为生活的激情早已丧失，孰料它依然有新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