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震后两年

  5.12汶川地震已经过去两年了。在震后的土地上,被摧毁的家园正在超速重建,那些遭受重创的心灵呢?他们是否获得了真正有效的心理救助? 2010年2月,《心理月刊》记者专程飞往都江堰。我们与坚守在那里的志愿者,以及接受他们心理救助的当地人,有了数日的碰撞和沟通。虽然短暂,却能深切地感受到:灾区的心理援助远未真正开始。

  进入篇:聚会,是许多人的孤单

  2010年2月28日,5.12地震后的第二个元宵节。

  傍晚,我来到都江堰市区的广场。这里人潮涌动,孔明灯漫天飞舞。5.12震后的成都,端午节才放飞的孔明灯,成了每个重要节日的祈福活动。一个中年孕妇挺着大肚,双手举着纸灯笼,丈夫半蹲着点火,两个人神情凝重。“给我们儿子放的,地震了他也走了。以后每到逢年过节,我们都来。”孕妇伸手捂住鼻翼,转过头去……我不忍再问。

  这里像在进行一场聚会,于无声处,伤痛暗涌。

  “地震后,都江堰的发展加快了30年。” 城北馨居管委会任书记感叹——都汶高速贯通;通往成都的快铁即将完工。我们站在新落成的北街小学,超一流的设施和建筑,堪媲美中国任何一所大学……“这,有点过了。”拍摄震后都江堰的纪录片导演范俭感叹。回想两年前,新建小学在哀号声中瞬间崩塌。今天豪华的新校舍,些许讽刺。

  重建损毁的家园,只需短短数年;重建受创的心灵,却可能是很多年,甚至几十年都难以完成的课题。

  据统计,震后都江堰,至少产生了700多个丧子家庭。仅新建小学就有200多个孩子在废墟中离开人世。逝者已矣,但从那一刻起,丧子母亲、丧子父亲、或身体致残或心灵受创的孩子,成了都江堰最悲伤的名词。心理干预是他们最亟须的帮助。实际如何呢?

  留下,因为别无它法

  “防火,防盗,防心理专家”类似的言语,地震初期时见报端。5.12后,灾区的心理专家被称为“暴走族”,嗡地来了,倏地走了。被挖了伤口的家属眼泪还没干,另一个专家又来了。曾有记者统计,地震刚过,灾区的心理咨询师超过2000人,光都江堰就有数百名;两年后,激情散去,偌大的灾区,只有一个心理援助志愿者坚持下来,这个人叫刘猛,河北经贸大学心理学教师。

  2月27日,“妈妈之家”心理救助站,一套简陋的三居室,是创始人刘猛和十几个志愿者居住、办公的地方。清晨8点多,我来到“妈妈之家”,刘猛已经在工作了。他是1974年生人,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憔悴很多。饭桌上摆着剩下的清粥——清淡得似乎只有几粒大米。还有半碗汤饭。

  曾在这里跟拍数月的导演范俭说:“剩了几天的饭,他们也不舍得倒,拿来做成汤饭。”10点,刘猛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站着大口喝下两碗清粥——算是他的早餐。

  匆匆赶去板房区回访的路上,我和刘猛有了短暂的交谈。“留下来是没有办法。”他叹气。两年前地震刚过,刘猛带着两件衣服来到都江堰。原本打算待两个月,有人轮岗他就走,没想到,一待就是两年。“咨询师们只来了一两周就走了,关系都没建立起来,就无从谈心理援助,结果只能是一次次伤害他们。”央视曾报道刘猛,留下只为奉献。刘猛直摇头:“我想走,却不知道把救治对象转介给谁。心理咨询是我的专业,我敬畏它,不敢违反它的规定性。开始了,就只能继续。” 刘猛向学校请了长假。十几万元积蓄用完了,靠妻子、朋友的资助……

  我们来到板房区。这里看似安静,却有无数的问题在等着刘猛:有人抑郁了,有人反复了不断有碰见的妈妈拽着他,非留他吃饭。他们都叫他“刘校长”——2008年5月底,他用帐篷为孩子搭起了“阳光课堂”。

  去年3月,刘猛又创立“妈妈之家”,为丧子妈妈做心理疏导。在十几个来来去去的志愿者中,雷梅与马重祎是刘猛最得力的帮手。两个85后都在2009年上半年辞去工作,来到这里。雷梅帮扶妈妈,马重祎面对孩子。

  我们的都江堰之行,就跟随在这里驻守了两年的刘猛团队,碰触了他们帮扶的、依然脆弱的心灵——震后丧子妈妈、受创孩子、看似坚强的丧子父亲。只是冰山一角,仍能感受他们漫长、曲折,且远未走完的心理重建之旅。

  妈妈篇:满月酒

  这些天,“妈妈之家”连续有两位再孕母亲摆满月酒。

  2月28日的酒席上,宾客大都是40岁上下的男女。志愿者雷梅告诉我,大多是丧子家长。地震之后,他们的朋友圈也发生了变化,不愿碰触完整的家庭,喜欢跟相同经历的人在一起。也许是朋友添丁触及了伤痛,迟迟未孕的一些妈妈面带愁容,思绪似乎游离在热闹的酒席之外。

  席间,我问右边的一位宾客:这家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左边的中年女性立刻探过身来:“是儿子。”随即她话锋一转,“地震中他们死的是女儿。” 我有些错愕:在这样喜庆的场合,提这不合适吧?“哦,儿子,挺好的。” 我打着哈哈。“哪个说的?”她皱起眉头,“女娃儿才好!”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尴尬地扯动嘴角,“儿女都一样。”低头不再做声。

  事后,我的揣测从雷梅那里得到了印证——这也是一位丧子妈妈。地震中,女儿遇难了。最近她做了各项身体检查,都正常,但仍未怀孕。

  当我表达对她情绪的担忧时,雷梅说,她已经算恢复不错的了。至少有时候会说笑了。地震以后,很多人性格都发生了变化,丧子妈妈尤其暴躁,一句无心的话,都可能触怒她们。都江堰第一位人工受孕、成功生育的妈妈马军就曾是这样。

  有一次,邻居看马军很痛苦,好心劝说:别难过了,毕竟政府对你们还是不错,给了那么多赔偿款。马军一听,怒了:那你也让你的孩子去死,我把钱给你!——没人敢再来自讨没趣。

  直到有一天,马军被人拽到丧子妈妈常聚的“妈妈之家”,她开始在这里学着折“妈妈之花”。慢慢地,雷梅的热情和笑容感染了她。有一天,她主动跟雷梅倾诉了心里的痛苦。马军的老公上白班,雷梅白天去陪她;老公上夜班,马军害怕,雷梅也去陪她。马军的心情一天天好起来,5月,成功受孕。

  生活是最好的哀伤治疗

  丧子妈妈大多在40岁上下。让她们以平和的心态孕育生命,是“妈妈之家”的工作,也是难题。丧子妈妈为了再孕,取了环,却迟迟不见月经;刘猛还一度遭遇9个孕妇,8个胎死腹中——尚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又要重新适应孕妇角色,她们时常暴哭,暴怒。

  刘猛曾是每小时收费1000元的心理专家,但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以往的经验,失灵了。为妈妈们做心理疏导的点点滴滴,也是刘猛摸索的过程,从做个案上升到探讨模式和方法。

  2008年6月,刚到都江堰的刘猛就遇见要自杀的妈妈,而她的丈夫也情绪低落。刘猛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陪伴她:每天看望她若干次,帮她打饭、买生活用品,雨后帮她把帐篷的小窗打开,透透湿气……

  一周后,这位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妈妈终于有了反应,她开口对刘猛说:“再晚又没有饭了,你快去吃吧。”她开始懂得关心人了。刘猛接着让她的老公配合,只要有病痛就表达出来,让妻子知道自己需要关怀。在关心他人的过程中,她的伤痛减弱了。现在,这位妈妈已经生育,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刘猛把这套经验总结为“过度关怀”,这是书本上没有的,“在这样严重的情况下,适度关怀是不够的。她需要三分,我给她六分,效果才能明显。当有人给她过度关怀时,会激发她自我康复的愿望:人家关心我好几天了,我怎么一丁点起色都没有啊。”

  “生活是最好的哀伤治疗。”2009年7月是妈妈们怀孕的高峰期,这得益于1个月前的一趟惠州旅行,这是有心人士为丧子妈妈安排的。环境改变,她们心头的阴霾也散去许多。

  如今,“妈妈之家”帮助过的230多位母亲,有70多人已成功生育,还有很多人在孕。

  如果未来没有孩子

  还有一些妈妈,她们必须面对的未来,不再有孩子。殷妈妈就是这样一位母亲。都江堰中医院倒塌那天,正在那里实习的女儿,再也没有回家。

  在板房区门口,我们看到正在卖光碟的殷妈妈,没生意时,她就呆呆地坐着,眼神没有聚焦,眼眶红肿。“殷妈妈。”听到志愿者大声叫她,她如梦初醒,有了笑意。

  “她已经好多了。几个月前她都还随时在哭。坐着哭,走路也哭。”雷梅看过她很多次,殷妈妈却始终不记得她。直到丧子母亲的那趟惠州旅行。

  一路上,雷梅负责照顾殷妈妈。第一天在三门岛吃了海鲜,殷妈妈被鱼刺卡住了,但她没吭声。第二天,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回宾馆以后,雷梅找服务员倒了一杯醋,给她送到房间。她一把搂住雷梅,失声痛哭。

  雷梅还做了一件违背心理学常识的事。她的生日要到了,殷妈妈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她回答:我想认你当干妈……此后,志愿者们也不再叫她殷阿姨,改口叫殷妈妈。

  殷妈妈的情况有了起色。她偶尔知道关心自己的身体了:“唉,我不能再哭了。哭多了,天稍微黑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和其他再生育的母亲相比,殷妈妈的情形并不乐观。

  还有很多比殷妈妈年轻的母亲,经过震后两年的努力,仍然无法生育。她们将要面对的,恐怕将是无子家庭的事实,这是她们从未考虑过的。成为丧子妈妈,让她们经历了人世最大的伤痛;而成为无子妈妈,会让她们失去价值感。“妈妈之家”马上会进行大规模的回访,给不能再生育的妈妈埋下一个伏笔,让她们勾勒以后的人生规划:如果没有孩子,怎么办?

  孩子篇:每人伸出一根手指

  10个孩子围作一团,每人伸出一根手指,尝试着抬起一个成人。一开始他们很害怕,一次次失败后,一个孩子站出来,在他的主导下,孩子们很用心地同时发力,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孩子们兴奋了,嚷嚷着要抬起180斤的志愿者小胖,小胖跑掉了。

  这是刘猛在“阳光课堂”上带领孩子做的游戏。他没有点破用意。游戏中,孩子们体验到了自己的力量——虽然弱小,但每人贡献一根手指,却能抬起上百斤的重量。原来我们也有力量抚平伤痛!

  5.12后,新建小学伤亡最惨重的五年级(1)班,56名学生只有4人幸存。身体致残的,据马重祎所知,不下五六十人。绝大多数孩子心理受创,出现了心理学上所说的“退行”——10岁看着像8岁,8岁看着像5岁。“熟悉的情境能帮他们找回安全感。”2008年6月,“阳光课堂”开课。熟悉的上下课铃声,熟悉的1.2米×2.4米黑板,熟悉的课本和同学……

  “你好像成了妈妈们的保护者。”熟识后,我对雷梅说。她立刻哭了,“我不知道这是在保护还是伤害她们。”

  雷梅的情绪令人担心。她曾是大家的开心果,“现在除了妈妈和孩子,我不爱跟其他人说话了。”2009年雷梅只哭过两次,但最近几个月,动不动就掉泪。还有家庭的压力,“我妈说,我去照顾别人的妈,却丢下自己的妈。”

  雷梅随时做好交接的准备,但无人能够长期接手。

  “我希望建立一个规章,心理咨询师6个月一期,普通志愿者3个月一期,要离开,就得负责找到下家,找不到就永远连任。”几个月前,刘猛已经在网上发了帖子,寻找能接手他工作的人。但至今没有合适的人选。没有制度和资金保障,像刘猛这样长期驻扎,很难。

  建立良好的志愿者心理援助制度,推动中国公益机制发展,唤起更多人的责任意识——这是刘猛现在最关切也头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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