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把无目的的快乐找回来

  美的发现者和美的布道者蒋勋,用讲故事的方式讲美学。更多的人藉由蒋勋知道,美并不仅仅存在于画布上和音乐厅,而是可以如此切近、如此当下地观照我们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并给这困境投以美学和文学的温暖光束。

  蒋勋,祖籍福建长乐,1947年生于西安,成长于台湾,两岸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毕业于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历史学系和艺术研究所。蒋勋于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曾任台湾《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现任《联合文学》出版社社长。

  本身即是美的存在,可能是一个美学家对美的最好阐释,同时也是我们能够给予一个美学家的最高评价——是的,他是蒋勋。

  2010年11月13日下午,我们在北京达园宾馆为这位美学大师拍照。这是一座建筑群落古意盎然的所在,厚重的木质红门和灰砖的墙,天地人合一的宏大格局,有一种会说话的历史感。我们认为这里尤其适合蒋勋先生。之后,我们把拍摄场地转移到湖边,秋水、艳阳、斜风,天地大美中,蒋勋总是妥帖、自然的一部分。

  摄影师工作时,一位出版社编辑发出一声惊叫:“看!”我们的眼睛一齐向上,天上,挂着十几只肉感诱人的亮橘色柿子;接着,我们发现了更多的柿子树上挂着更多的柿子……我们经历的这个下午的画面,被蒋勋先生在晚上的“生命里的善与美”讲座中提及——

  “今天下午经历一个非常美的北京,午后的阳光那么亮,然后我们几个人在附近的园子里,看到树上挂着十几只柿子,后面衬着蓝色的天——很少看到北京的天这么蓝,然后那个金黄的柿子一个一个地悬挂在枯掉的树枝上……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美是不讲话的,等待你去发现。我想,是不是庄子提醒我们说,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美,我们怎么样看到,怎么样去发现——我现在用到一个词叫‘发现’,我想,在庄子的世界,美是一个发现的过程,而这个发现不是向外的发现,其实是向内的发现。

  “我跟朋友今天还解释过‘闲’这个字,在繁体字里,就是你在你的家门口看到了月亮……我们身边有善、有美!”

  蒋勋先生的声音很特别,像玉一样透亮,纯净,有温润的催眠的节奏,似乎遵循某种律动。这副声音,是蒋勋先生自己做了特别的训练得到的,林青霞说听蒋勋的录音可以安然入眠。

  采访蒋勋,还有一个特别的感受:也许蒋勋先生在使用另一种汉语言?更古意、更优美、更典雅、更具善意,也更春风化雨。我想,11月13日这天,在清华大学听了蒋勋先生“世界善意日”讲座的人,可能会有同样的感觉:那确实有如一场美的汉语言瑜伽。

  ■ 《心理月刊》:是谁给了您美的目光呢?

  蒋勋:我其实一直很感谢我母亲。母亲是住在西安的正白旗旗人,她是贵族家庭出身,在战乱时期落难,我们在1949年到了台湾。可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她带我们长大,却从来没有丢失掉她生活当中的一种讲究——这个讲究不是钱。她可以带着我去摘野菜,然后一边摘野菜,一边讲王宝钏寒窑18年受苦的故事,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快乐的成长。她还会用手工给我织毛衣,她自己就会设计图案,而且每年她要把它拆开,再设计一次。她觉得,不要每年都是穿一样的毛衣,所以我的毛衣都是妈妈设计的。我跟朋友说,其实世界上没有哪个品牌是比妈妈手工品牌更了不起的。我还记得,每年她拆毛线,要我用手撑着,我那时候四五岁,我为她撑着毛线,她就跟我讲《封神榜》,讲《红楼梦》,讲《三国》,讲《白蛇传》,这是我的美的启蒙。我妈妈还有一种讲究,就是这个嫩的茶叶,她自己去摘了以后,要用80度的水泡它,因为她说100度就会烫伤茶,她说那是茶的嫩芽,然后让我品味。我说,有点苦,她说,你慢慢感觉苦以后的那个味道……

  我觉得,妈妈和我有一个很特别的亲子关系。我还觉得,中国生活美学的东西,不见得是在知识分子身上,有时候是在庶民的文化当中,就在生活里——因为他们是在过日子,他们也希望这个日子即使有战乱、饥荒,可是要过得开心,要让孩子觉得每一顿餐都有味道,所以就会有很多有创造性的东西,让那个生活丰富起来。所以我才觉得,如果生活里面有这个会很幸福,你会觉得拿到手上的这个茶根,与其他茶不一样,因为你会品味它,品不是一口可以喝完的,品是三个口,它是慢慢体会生活中美好的东西——这是我多年梦想和希望的:能够在华人的世界,把这些东西慢慢找回来,把这个美全部找回来。

  ■ 现在要找,其实就是我们曾经有,但是现在没有了或者是少了?

  中国是一个没有本土宗教的国家。我觉得在中国文化中,美可以作为一个信仰——尤其是在今天的消费社会中。在所有的信仰当中,美是很好的一个信仰,因为它没有教主。你听到雨声,你看到刚才水波上的光,你看到天空的色彩,它是属于你的,你并不需要破坏它,你就是跟它做几秒钟的对话,可是在生命里面是一个很富裕的过程。我们应该找回汉文化对生活的某一种从容和优雅。找回来以后,不管穷,还是富,都会比较快乐。

  ■ 您观察到台湾已经进入消费社会,而消费主义让我们不快乐。您也许知道,大陆也早已经这样了,消费主义当道。

  这种消费主义,它其实已经影响到我们今天家庭生活的形态。我就跟很多妈妈说,你知道那个Ipad对你的孩子来讲,比你还要亲的,因为你跟孩子的手的接触还没有那么多……Ipad,是完全触感的东西——心理学告诉我们,人的触感是非常私密的,这个触觉是你不会跟任何人去分享的,就是有触觉记忆的人才是你最亲的人,它是有体温记忆的——譬如妈妈给我喂奶,我会有她身体的体温记忆……

  可是消费的商业文化非常厉害,厉害就在它把触觉开发成商品。其实不仅仅触觉被商业化,人的五感都被商业化了。速度快到,好像没有办法喘一口气,到最后每一个人都会被伤害。在这个生活里面,在这个消费的时代里,我们都不可能抵抗消费,可是我们应该能够葆有一点不被消费的部分、生命里面不被消费的快乐。

  ■ 我们拥有对消费主义的反思能力吗?

  我比较佩服欧洲这些老工业革命国家,他们其实比较警惕这个问题,所以这几年很明显都在放慢脚步。像法国巴黎市的市长,每年暑假他都会封掉塞纳河的快速路,摆上藤椅,让大家在那儿晒太阳。这个市长说,塞纳河原来是所有人散步、画画、写诗的地方,这几年为了改善交通,就变成高速公路,可是那条河就死了。所以每年夏天他就要让它恢复成一条河,让城市的人知道你有一条这么美的河,你可以在这里晒太阳,你可以在这边读书,你可以带着你的孙子在这边散步。他第一年这么做的时候被骂死了,所有开车人都恨他。但是到了第五年第六年,支持他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这条19世纪被印象派画家画过、被诗人歌颂的塞纳河,就又活过来了。

  ■ 中国现在的大中小城市,到处都是一边在拆一边在造,甚至发生了强拆等尖锐的冲突,您觉得,这有什么危险?

  我觉得从心理上来说,它的影响就是:所有的稳定感消失了,因为人的心安是靠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中很多的记忆。就是我们刚才提到小时候妈妈给我喂奶,所以她身体的气味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所以我一直觉得我走到天涯海角,我有一个心安的东西。然后我视觉上记得,我小时候看过的农田这些记忆,它也会让我心安……

  但当这些东西全部消失了以后,人忽然从土地上被吊起来,他/她所有趴在地上的那种踏实感忽然消失。这是我讲的母体的切断,他/她在那个城市会没有记忆——这是很危险的。人们会害怕:我的这一代,我的所有童年、青少年生活过的记忆都被抹掉了;我也知道,今天我努力创造这个城市的记忆,在下一代,也会把你抹掉。它不是一个加法,不是变成一个累计,积累;它变成一种消除,抵消。就是一代上来就消除上一代的东西——记忆消失的时候,人就心慌,人心慌的时候往前发展的部分,也不会太好。

  ■ 在这样的处境下,您认为人应如何自处?

  康德讲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你必须把这个无目的性的快乐找回来。我讲一个故事。我们在台湾,每年的4月,会有一个桐花季。高速公路和山的两边全都是白花,所有人都会被那个花的白色所惊动。桐花很特别,它开了以后就会大片大片地飘落。我在我的书上曾经讲过,有一次我在那边走,有一个妈妈带一个5岁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在树底下玩儿,他妈妈在比较远的位置跟别人聊天。

  后来过一会儿那个妈妈听到那个小男孩“妈妈”“妈妈”大叫,好像急得不得了,其实是他在玩儿的时候,那个花已经全部落到他周边,全是花,他站起来想拉妈妈离去,可是这要踩那些花,这个5岁的小男孩觉得他不能踩,因为每一朵花好漂亮,他一直叫“妈妈”,他妈妈说“笨蛋,过来!”当第3次这个妈妈说“笨蛋,你过来呀”,我就过去跟她说,你的儿子几岁,她说5岁,我说“真了不起,他才5岁,就舍不得去踩一朵花,我相信他一生都不会随便去伤害生命。”这就是美的感动。我们成人之后,就必须要不断回到儿童的原点,能够葆有赤子之心。

  ■ 仅仅是这样的对美的感动就足够了吗?

  还有仁,就是我们在任何一个处境下,我们是不是关注一个生命的成长?我常跟朋友讲,孔子讲的“仁”,现在哲学家解读就是我们去爱另外一个人,仁慈,仁爱,可是我还原这个字的字义,也许我们误读了仁,我们今天讲的杏仁豆腐的仁、瓜子仁的仁,它可能是种子在硬壳里面发出生命,其实是生命可以发生的准备。

  这个生命必须从硬壳里面张开,就是我们每一个春天,看发芽的种子,那个里面就是仁,那是一个生命的信仰。如果你可以有这个仁,你心里会有一个笃定,你也相信人。也许你打开报纸,看到各种人性,这个人十恶不赦,可是这个仁还在的,只是一时无法彰显。我们的文学,我们的美学,其责任就在于把这个“仁”彰显出来。我们必须要有很大的耐心和努力,让“仁”发芽。

  我觉得,“仁”是儒家文化了不起的一个词,这是一个最柔软的部分,我们自己都有这个柔软的部分。有没有发现我们没有信心的时候,我们就会硬,防卫自己,像一只刺猬一样?在地铁里面觉得你要挤我,我就先挤你,我们这个仁就出不来了。久了以后,就会觉得外面的硬壳才是真实状态,其实里面的柔软才是真正的状况。我也形容它有点像贝壳,贝壳完全充满信心,然而里面非常柔软,可是你稍微动它一下,它就紧紧闭起来,怎么打都打不开。

  我觉得北京、上海的地铁上,每个人都很像贝壳,紧紧地闭着,可是我相信他们里面还是有柔软的东西,只是他/她不愿意打开让人家知道,他/她已经习惯用硬壳的方式对待别人。你用比较柔软的方式,也许他/她的那个柔软会被呼唤出来,我一直相信,美是一个呼唤。

  ■ 我记得您也特别强调文学力。

  文学,我觉得它对现实生活有一个反省的力量。我上一次来北京,刚好演《鸽子哨》那个连续剧,它就是讲一个大杂院当中有一群人,从小一起长大,打打闹闹,刚好经历改革开放以后各自就创业了。有一个女的非常能干,在北京炒地皮,搞房地产,可是她后来投资失手,面临着大破产。她回到这个大杂院的时候,她看到有个年轻人还在那里——以前他们觉得他是最无能、最无才的人,可是她忽然觉得所有人走出去,各闯一片天,反而都不快乐,再看到这个人好像还葆有他最纯真的部分,那么简单,就是喜欢鸽子——其实这就是康德讲的无目的的快乐。

  ■ 《心理月刊》:您认为您是红学家吗?

  蒋勋:我认为我不是,我关注的《红楼梦》是人生的《红楼梦》,而不是学术的《红楼梦》。我希望跟很多人一起分享读《红楼梦》文本的快乐。

  《蒋勋说红楼梦》(之一之二)

  上海三联书店 2010年出版

  蒋勋讲述的“校花的故事”

  我在做美术系的系主任时,我记得我们那个系最漂亮的女孩子,有好多男生在追她。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她忽然冲进来,说某某你给我的那个信,我要念给大家听!就撕开念,然后那个男孩子,他就是我刚才讲的永远没有自信的男生,他低着头摸着鼻子走出去了。

  我忽然想到贾瑞,也忽然想到王熙凤,所以我不觉得我们这个校花这么坏,我不觉得她没有善意。我就把她叫到办公室,我说有一首唐诗念给你听。我说唐朝的张籍写过一首诗,用女性的第一人称说:“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你知道我有丈夫,你又送我这么重的礼……;我觉得第三句、第四句好有趣:“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我都结了婚,还有人爱我,把它系在那个大红色的裙子上;“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我家里是有家教的,是有身份的人,我的丈夫是有头有脸的人;接着赶快转了一句,真了不起:“知君用心如日月”——我知道你光明磊落,你送我这个珍珠,这么贵的钻石没有非分之想——我后来跟很多女学生讲这句话,你一定要学会这一句话,你要跟那个男生说,“知君用心如日月”——你就是爱我,爱很单纯;“事夫誓拟同生死”——我已经发誓我要跟我的丈夫共生死,我爱他,这个是重点。“还君明珠双泪垂”——就觉得好遗憾,人生是有遗憾的;“何不相逢未嫁时”——我没结婚的时候怎么没有碰到你?……我跟这个美丽的校花讲了这首诗,她就哭了,说老师我懂了——可是,我想,那个摸着鼻子走的“贾瑞”还是受伤了。

  《孤独六讲》

  “残酷青春里野兽般奔突的情欲孤独,众声喧哗却无人肯听的语言孤独,始于踌躇满志终于落寞虚无的革命孤独,潜藏于人性内在本质的暴力孤独,不可思不可议的思维孤独,以爱的名义捆缚与被捆缚的伦理孤独。”但这本书,“不是如何消除孤独,而是如何完成孤独,如何给予孤独,如何尊重孤独。”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10 定价:26.00元

  《美的曙光》

  蒋勋深入浅出地讲述美的萌芽,是一本被誉为“美得迷人”的美学史讲述美的萌芽。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11 定价:29.80元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热门文章

微信公众号推荐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