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去哥伦比亚大学参加一个活动,找不到地方,在校园里拦下两个女孩子问路。“同学,请问这幢楼在哪里?”我拿着写了地址的纸片问她们。
两人看了地址也摇头不知,但她们马上有了主意:“你可以用GPS查一下呀。”
“可是我没有GPS。”
“手机上的地图就行。”
“可是我的手机不能上网。”
“没关系,我们校园里有免费Wi-Fi。”
“可是我的手机即使有Wi-Fi也不能上网,它根本就不能上网。”
她们俩对视了一下,睁圆了眼,扬起眉毛,嘴角呈现诧异的浅笑,耸耸肩走了。这让我有点内疚:这年头还在用不能上网的手机或许不是我的错,可拿着它出来吓人就真的是我的不对了。这两个一看就是“90后”的小女生,这辈子怕是都没见过不能上网的手机,她们肯定以为我是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怪物呢!
我曾发誓做世界上最后一个使用非智能手机的人;而它也尽职尽责地承载着我对这个急速智能化世界的全部猜忌和抵触,帮我与它疏离、向它宣战,帮我在e时代的滚滚洪流中“倒行逆施”、螳臂挡车。但这台老实巴交的砖头机哪知道,我虽然抵得住Siri和小冰这样的机器,却很难承受被周围的人当作异类而抛弃的孤独;它哪知道在这场战争里,我们的敌人并不是它那些被头脑和思想武装起来的兄弟,而是我那些心甘情愿缴枪投降、俯首称臣的亲朋。
我是什么时候恨上那些喜欢在人类面前抖机灵的机器的?这事儿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说不清楚。反正2007年乔布斯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显摆第一代iPhone的时候,我完全像只看到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那样心如止水;反正当我嫁给了一个对那些以“豆奶——豆奶加冰——豆奶加冰再加糖——豆奶加冰加糖再加炼乳”模式依次推出的所有苹果新品都狂热到样样必得的脑残“果粉”后,我就已经坚信它是个“邪教”;反正当人们的身家性命越来越多地悬于一串串用户名和密码之上时,我就已经觉得山雨欲来;反正当人们开始激动地推演大数据里隐藏的秘密时,我就已经觉得草木皆兵。
总之这样的世界早就开始让我恐慌,相对来说现在阿尔法狗在围棋桌上锐不可当的态势倒不算什么了。害怕阿尔法狗的人无非是忌惮它表现出的超人智力,担心人类被机器统治的未来而已,但人们不是早就在听到手机叮咚召唤便立即放下所有的事去刷朋友圈了吗?GPS把人带到沟里的消息不早就不是新闻了吗?机器统治人这件事不是早就已经发生了吗?
我倒是能说清自己为什么会恨上那些喜欢在人面前抖机灵的机器。
英剧《黑镜子》一集一集拆穿人类在欢天喜地拥抱高科技带来的无限可能之后,尝到的那些出人意料的苦果,而且这些预言还都实现了。比如第三集里人们在脑子里装上芯片,可以储存下生活中的所有细节,在发生“你说过”“我没说”的争执时随时调出来对质,结果把夫妻、朋友间的关系搞得一塌糊涂。今天微信朋友圈的对话记录已经差不多具备了这种芯片的功能,也产生了同样的后果。这些2011年播出时还算是奇思妙想的情节,只用了不到五年就成了现实,怎能不让人不寒而栗?
就算你不关心科幻,历史也没法让人宽心。很多年前美国人有个理想:制造工厂里只有一人一狗和一堆干活多快好省的机器,人的任务是喂狗,狗的任务是挡着人让他不去干扰机器,而机器的任务是完成剩下的所有工作。到如今聪明能干的机器基本已经让人们实现了这个理想,但那些不用再干活的制造业工人并没有过上幻想中的幸福生活。
在跟机器的博弈中,人类赢得的从来都是细枝末节的利益,输掉的却可能是整个世界。《纽约客》杂志2015年11月登了一篇万字长文,以《末日发明》为题探讨人工智能可能给人类带来的后果。文中提到意大利物理学家费米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星际空间中有众多可能产生生命的星球,其中很多比地球年龄还大,我们却仍然没有发现人类之外的任何文明?文章的主角、牛津大学人类未来研究院院长、哲学家Nick Bostrom给出了这样的猜测:或许其他的文明并不是没有出现过,而是已经在成熟之后终结,而将那些文明引向成熟并导致其终结的正是科技的发展。这就是说人类如今正在向同一个结果大踏步地前进。
为了恪守和砖头机之间的约定,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越来越凌乱:在饭桌上当所有人都拿起手机拍照时,我尴尬地拿着筷子静候;一遍遍向所有人解释为什么不能往我的手机上发照片;跟那些发了电邮没及时收到回音的人道歉,让他们明白,当我没在家或办公室时真的不能查看电邮;然后用一句最招人恨的话得罪光所有说中文的朋友——请别给我发短信,我看不了中文。
犹太裔作家埃利亚斯·卡内蒂在其代表作《群众与权力》里说:“人们喜欢一起逃跑,因为这是最好的逃跑方式。他们感受到同样的兴奋,一些人的活力和另一些人的活力会互相促进,人们推动着彼此朝同一个方向跑,所以当人们一起跑时,他们就会觉得危险被分散了。”
这大概也是当人类一起沿着AI铺好的道路向前飞奔时,竟然会毫不恐惧而是满心欢喜的原因吧;在这场狂欢中,或许自以为清醒并朝相反方向跑去的人才会因为众叛亲离最先死于荒野吧。
这个念头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我毕竟还想当个一诺千金的正人君子。于是最后,我瞒着砖头机,悄悄去买了个iPad。
(留 痕摘自腾讯网《大家》栏目,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