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依旧是这个日子,天是灰的,风是湿的,我依旧站在这里——台北,肃穆的忠义堂,虔望着高高龛位中的你,你的眼睛遥望着远方,眼神依旧执着,蓄满了希冀……你曾经是个眼睛如小鹿、被父母疼爱的少年,怀揣着一个美丽的梦想,期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幻想人生大开大合的种种。只是,唯一让你没有想到的,是战争,它如飓风一般把你连根拔起,然后恶意弃置于陌生的荒地。

  1949年8月的某一天,你的母亲悄悄地把你唤回身边,叫你去离家不远的舅舅家,她告诉你,那个一直在刘汝明军队当炊事班班长的舅舅回来了。你听后,一蹦三尺高。要知道,在这么多晚辈中,你是最得舅舅宠爱的。等不及和母亲说再见,你就一蹦三跳地朝着舅舅家跑去,忽视了母亲在你转身的瞬间,泪水决堤的面容。当时16岁的你,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次的分别会是永别。也就在那天,你稀里糊涂地跟着舅舅去了福建漳州,随后又跟着刘汝明的第五十五军辗转到了厦门,刚到厦门不久,共产党就于10月17日攻占厦门,当时在蒋介石手下任第八兵团司令官的刘汝明立即率领部队乘船撤往台湾高雄港。你怎么也没有想到,短短两个月就改变了你的一生。在那里,你成为时代的孤儿,堕入社会的底层,你唯一的亲人就是你的舅舅;你也没有想到,在那个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年代,为了保全朱家唯一的长子,你的母亲在万般无奈和不舍中把你托付给了她的亲弟弟;你更没有想到的是,从此你颠沛流离,半世坎坷,一生思念……本该上学的年纪,为了生存,你虚报了比实际大4岁的年龄,办了你人生中第一张身份证,进入了当时唯一可以进入的“四四兵工厂”(进入这家厂必须满20岁)。那是一家驻台北的工厂,是专门生产炮弹的基地,戒备森严。未成年的你,除了承受每天高强度的工作压力,还要忍受每时每刻思乡的折磨。那颗叫作“乡愁”的种子在你小小的心里生根发芽,每天疯长着……后来,你舅舅在台湾成家。而你当时的薪水只能维持温饱,没有多余的钱去租房。为了讨好你的舅母,你除了听话、勤快之外,更加努力赚钱,补贴家用。你这种寄人篱下的苦楚,我不得而知……等到谈婚论嫁时,因为是外省人,受到当地人的歧视,所以迟迟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你。后来在你舅舅的努力下,终于在1962年,有一个土生土长的台湾新竹女孩,愿意与你共度余生。那年,你33岁(实际年龄是29岁),而她只有21岁。在我第一次去台湾时,婆婆就拿出了你们结婚时的老照片,相片里的你,英俊潇洒,笑容甜蜜幸福。照片很旧,有点斑驳,但我还是在你的眼底,捕捉到了那一丝渴望和期盼。我猜,那是一种想收到父母祝福的渴望,更是一种想与父母团聚的期盼。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成家后的你,为了改善家庭环境,决定去那时台湾最大的企业——美国通用公司应聘。通过努力,你终于进入了这家公司。当时,你的舅舅已退休,你的舅妈因为好赌,早已把你舅舅全部的存款耗尽,而你舅舅的女儿却还在念高中。为了报答舅舅的养育之恩,你主动担负起两个家庭的生计。每每说到这些,婆婆满含泪水却笑容依旧。只是,在这样一种艰难的生活中,你对家乡的思念还是没有淡去,反而越来越浓郁……1986年,台湾还没有开放回大陆探亲的政策,你就迫不及待地找寻一切关系,用尽全部的力气,在那年的秋季带着婆婆偷偷地从台湾到越南,从越南到香港,再从香港到北京,最后乘了6个小时的大巴,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河北省献县。呼吸到故乡的气息,触碰到故乡的泥土,你的青衫上落了多少异乡的尘埃,你的衣襟上沾了多少思乡的泪水,我不得而知。

  踏进了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家门,你的母亲已离世,看着垂垂老矣的父亲,望着悬挂在墙上的母亲照片,你未语泪先流,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积蓄了几十年的眼泪如决堤的潮水,喷涌而出,你像个孩子般哭个没完没了。那是情感回归后的第一次放纵,那是思念煎熬后的第一次释怀,那更是落叶飘零已久终于可以落地的第一次拥抱。眼泪是你表达情感的唯一依托,里面满满都是思念、内疚、惭愧,我想,更多的是你回到故乡的幸福。

  回来了,那久别的乡音再次在耳畔响起,梦里想念的食物再次在口中流转,童年的记忆被唤回……婆婆说,那次回家,你带上了家里全部的积蓄,给家乡的每一个亲人包了一个大红包,还给你的兄弟姐妹添置了当时比较时髦的家电,并安装了电话。我猜,你是想弥补这几十年的愧疚……如果可以,你恨不得把自己都给他们。婆婆还说,在回家的那段时间里,你容光焕发,神清气爽,笑容如同被胶水固定在你已不再年轻的脸上,她说,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开心的你,你比结婚时还要快乐。我猜,那段时间,你的心里一定住进了一个叫“归来”的精灵,它每天给你欢唱着故乡的歌,讲述着故乡的变化……短短的10天,你除了每天带着婆婆去拜访那些曾见过面和不曾见过面的亲戚外,还总是拉着她走街串巷,告诉她你记得的曾发生过的事,每每说完,你总是激动得泪流满面。只是很多时候,你总是撇下婆婆,独自去你母亲的坟头,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你总是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想说了……这是一个离家的游子积蓄了几十年的情感,这是一场和母亲隔着时空的对话。你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你要和她说说你的苦,你的累,你受的折磨,你的思念,还要和她分享一下你现在的幸福:你已成家立业,你已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孩子正在你妻子的肚子里……本以为终于回乡了,山河仍在,四季依旧,可是母亲早已不在,眼前的坟埋在太深的草里,那草你怎么拔也拔不干净……短短的相聚,怎么能抚慰你长久的思乡之情?回到台湾后,你更加努力挣钱,终于成为这家公司领导班子的一员。每周一次给海峡那头的电话雷打不动,不是问候父亲的身体,就是关心兄弟姐妹的生活。只要他们开口求助,你从不吝啬,你从自己的工资里抽出一部分,汇款给你的兄弟姐妹。每每提及此事,婆婆对你还是有点小抱怨,毕竟,当时你们的生活也不容易。但现在婆婆很能理解你当时的举动。她说,有些情感注定是无法替代的。

  从大陆回来没多久,在你的长子选择大学时,你主张他去念军校,你对他说,念军校可以减轻家里的压力,而作为长子的他必须肩负起这个家的责任。实则,是因为你内心的军人情结。你的长子听从了你的意愿,本可以上更好大学的他选择了军校,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开始他的军旅生涯。后来,他退伍了,你又建议他去大陆发展,你告诉他,大陆机会更多,更适合他。这一次,你的儿子又顺从了你,来到了上海发展。后来婆婆偷偷地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是让你的儿子找一个大陆的媳妇,在大陆成家立业,以后你就可以跟着他在大陆生活了。

  知父莫如子。你的儿子虽然从未问过你什么,但他心里很清楚父亲对大陆的情感。他来到上海后,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我,我们开始了海峡两岸的爱情,牵起了海峡两岸的姻缘。当你的儿子告诉你这个喜讯时,我分明在话筒里听到海峡那头你哽咽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你蓄满热泪的眼里藏着惊喜和兴奋,满是沟壑的脸庞盈满笑容,还有紧紧握住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那天我记得,你的儿子在我耳边说,他终于了却父亲心底的那个愿望了。

  幸福对于你来说,总是那么短暂。在你正兴冲冲地准备来上海参加我们的婚礼时,在你每天给你的老伙伴们打电话分享你的快乐时,在你满怀憧憬地走向你内心最终的归宿时,噩耗传来了,高血压引起的突发脑溢血夺去了你的生命。那一天,我陪着一直沉默着的你的儿子去回台奔丧的机场,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你对于我来说是未曾谋面的“公爹”,是我完全陌生的长辈。只是,也在那天,我才真正体会到你儿子对你的深情和愧疚,你内心的那个梦,他是想帮你圆的,我知道。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我第一次跟随你的儿子回他的家,那时,我怀着你的孙子。那张神气的照片嵌在木制相框里,就放在客厅的酒柜上。我看见你一头银白的头发,方方正正的脸,嘴角上扬着,幸福洋溢,只是那双眼睛,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承载着太多的言语,仿佛在对我这个大陆的儿媳妇述说着什么……那天,婆婆告诉我,你最大的心愿是落叶归根,希望你的孙子能在大陆大展宏图,成为朱家的骄傲,圆你从小怀揣的那个梦想——好好读书,为祖国效劳。

  “爷爷,我们要回家了,你要乖乖的,过几天记得跟着我一起回上海的家哦……”儿子仰着头,对着你的龛位轻轻地说道,满脸的虔诚,这也是他每年大年初一来到这个地方时必定会说的话。

  “爸爸,放心吧,您的故乡情结,您的儿子已帮您打开;您的梦,您的孙子会帮您圆。”我深深地看了你一眼,心里默默说道。

  回眸,我再次触及你的双眼,仿佛看到了欣慰的笑意慢慢绽放在你的眼底。我的耳畔飘过歌曲《归来》:“凉月光深海洋,你睡在岁月上,染上尘埃的脚步,亲吻每一段回去的路……”

  (小 吉摘自《中国电影报》2015年11月4日,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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